又想起小姨妈了。

对面的楼层早已人去楼空,在建高层挡住明月,黑漆漆一片。

江时均从冰箱拿出一瓶酸奶,像小时候一样,屈起长腿坐在小马扎上沉默地望着窗外的幽深天空。

五岁那年,他有了一个新名字,变成了江家的儿子。

他进江家的第一天,温乔一左一右把他和江时奕抱在怀里,当时大厅里坐了好多人,座首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那是他的爷爷。

小时候不太能理解,后来长大点才弄明白,原来这些人不是在哄他,他就是江家的亲生孩子。用他们的说法是,温女士当时在美国生了对双胞胎,其中一个,也就是他被不下心抱错了。那个代替他的孩子身体很弱没活过足月,从此对外便只有江时奕一个孩子。后来因为一些契机发现了当年的医疗事故,他便回到了江家。

他的对外身份这样解释,可是旁人信不信就不一定了。各种猜测和探究的目光纷沓而至,慢慢地私生子这个标签在私下里约定俗成似的被贴在他身上。

其实也不怪外人这么想,换他也不信,他小时候身体可好了,双胞胎夭折什么的,太扯淡了,到处都是破绽。

为了他温女士一直挺委屈的,这么多年她对他真的很好,想了想他掏出电话给温女士发了条信息。

【妈妈,我在幸福里小区,明天回家。晚安。】江时均用力吸了一口酸奶,乳白的酸奶慢慢下降,吸管滋啦啦一口气吸干瓶底,口感浓稠绵软,鼻息都是奶香味。窗外黑沉沉的建筑地边缘露出一角残月,皎洁光亮。

其实要选,他宁可不当江家的孩子,没劲。

叮咚,电话提示有信息接收,是温女士的回复。

【下次晚上出门叫司机送,太晚了妈妈不放心。】叮咚,又是一条。

【均均,福元路现在那里住户还多不多啊?晚上把门锁好知道吗?要不我让小张到那附近旅馆陪你吧,你自己在那我总是不放心。】【不用麻烦,我没事,会尽快搬,抱歉让你担心了。】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得脸颊森白,江时均回复完信息颓然垂手。一瓶酸奶见底,喉咙痒痒的,片刻后勾开冰箱门又拿出来一瓶。冰凉的玻璃瓶握在手心,在即将离开冰箱夹层的那一刻突然顿住,耳边无端回忆起一个久违的声音——

小毅!晚上只能喝一瓶哦。

嚓。一小撮火苗摇曳在黑暗中,喉结滚动,烟雾打着卷隐弥月色,窗外那一角残月不知被哪朵云遮住了。

他在回忆,回忆那段短暂的共处时光。五岁的记忆太过遥远,小姨妈的音容笑貌越来越不清晰,只有几个特定的记忆,像是刻在灵魂里一样。

就这么想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挽着头发的女人躬身仔细擦过桌面的样子,棉质衣服松松垮垮,露出她又白又细的四肢,眼睛亮晶晶的,一缕头发从额边滑落,她手指沿着脸颊的弧度顺到耳后,然后侧过脸颊眉眼弯弯地对他笑。

炒锅里滋滋冒着油烟香,木铲翻动,一块冒着热气的肉片递到他嘴边,眼前的食指一下下划过拇指肚,抬眼又落进星光的眸子里。

——好吃吗?

——好吃!

那个闷热的夏天,变成了一块胎记。

江时均也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留下最多的是小姨妈忙碌的样子。也许她就是一直总在忙,而他总在看。

她特别忙的时候,总会不自觉抠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