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来找我。她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用力抠了我一耳光。她说,你不是很会媚惑王吗,你怎么不使出来。我没有多想,便反手打过去。她像个发狠的兽,抓住我的头发,你知不知道我可以不费力气地把你除掉,我是这后宫里的主。你从不向我请安,已触犯了宫规,我一直不与你计较。不计较不代表我要纵容。我没有生气,我知道她不是我的对手。我说,你斗不过我,大王现在宠幸的是我。若是我生气,整个章台宫都不会有好日子过。那天王后是在怒气中离开我的屋子。临走她说,你等着,我是太子的母亲,总有一天我要好好治你。让你知道这个宫殿里头,谁是第一。

晚上大王求我以后给王后请安。我没有答应他。他略微有些生气,但没有强求。于是,我与王后各自表面相安无事地生活着。

宜臼出现时,我正在大王的宫殿里陪他饮酒。在此之前,他不知那个受朝中大臣诽议的女子褒姒便是我。我亦不知,太子便是宜臼。

我记得自己给他倒了很多杯酒。那样一杯一杯地。他也一杯接一杯地喝。他一直没有再看,我的眼睛。他一直没有抬起头。那些在空中慢慢兹长起来的绝望,是这么冗长和难过。

我对大王说,太子醉了。身材庸肿的王,便是睁开醉意的眼对我说,这小子准是被你的美丽搅得头昏了。我低下头。我只是想看清楚趴在桌上的宜臼,眼睛里装满了什么,是绝望还是眼泪。但我没有看到。

晚上,我独自坐在寝宫里。王去了王后那边。每月的这天,他都会呆在那边。我便又是望着高耸的烽火台,想念一个人。便是借着寂静的空气,想起母亲。她说,孩子,你原本不需背负那么多,我是在你长成一个绝色女子时,开始想到如何报复那个男人。我要让他,永生永世都要背负奸侫的骂名,我要那个信任他的王,承担亡国的后果。只有你,能做到。

我从来便是点头。痛得有多深,恨便有多深。我慢慢了解母亲,有多么痛。那些随着时光一起流逝的伤口,不曾消失。尤如她每夜仰望星辰时,在手指上划过的刀伤一般。疼痛。记住。

虢石父经常出没于大殿内。为大王物色女子。极尽所能地讨他欢心。像个卑微的小人,时时都在揣测王意。他偶尔会紧张地对我微笑。他知我是个不可小瞧的女子,因我一直专宠着后宫。无人能比。

只是我不曾笑。从踏入镐京城,我便没有笑过。那日,虢石父又在诌媚。我坐在不远处。然后大王便走过来,虢石父吹得一手好箫,听闻箫声清雅,是用上等桑木所制。且是他自制之作,爱妃要不要听听?

好。我说。

箫声像从久远地方传来。有穿透人心的张力。我记得母亲曾经吹过同样的箫声。我仔细地看虢石父的脸,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那双手上。分明断了一半的中指。突然,我想对着遥远的荷花池,对着那个孤单的背影哭泣。母亲,我终于找到了你一直想找的人。我多么地厌恶这个男人。他,却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听完,便转身离开大殿。箫声戛然而止。

那一整夜,我发觉自己,终于能了解母亲的恨。我又一次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母亲,我该怎么办。告诉我。

我把虢石父请到烽火台,看着那些庄严的建筑,看烽火台下奔跑的人群,行走的路人,我说,石父,我真想看看全世界都处于奔波的状态呀,那应该很好玩,每个人都像个绝望的孩子,不知归去。说完,我笑出声来。对着他。我的笑声在烽火台上经久不止。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了肯定的笑容,然后我转身留下这个有点老态的男人在那里呆若木鸡。

不出所料,几天后,众人聚集在烽火台,大王坐在我身边,不住地说,爱妃,若早知你喜欢那种场面,我定是早早就让你笑了呀。若非虢石父说与我听,我还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数个时辰后,无数火把点起,然后,我便见到四面八方的兵士慌张地赶来,个个都紧张地问发生了什么事,邻国有何异动。那些如蚂蚁般的人群,潮水一样涌出,越来越多,世界恍若处于一场漩涡中。我看到自己处心积虑的阴谋终于借虢石父的手实现。我慢慢地笑了。即便如此,这种笑声,还是让大王着迷。

后来,那些匆忙赶来的兵士被告知,只是一场戏,没有任何事。不必担心。便都怨声四起地离去。我看着大王若无其实地笑。虢石父见大王笑,他便也跟着笑。

大王着迷于我鸟一般清脆的笑声。他像年轻了许多岁那样,重重奖赏了虢石父。我却仿佛看到虢石父的血,在我面前不断地流动。

我在不小心中闯入了宜臼的宫殿。映入眼的便是那潭碧绿的池水,满池的荷花。我弯下腰来,久久蹲在那里看河水中自己的倒影。然后我又想起褒地部里那个看河水的女子。听到男子温暖的声音。转过身,没有任何人。

很久很久,我才站起身来离开。然后我又见到了宜臼。他叫我褒姒。他说,我做了那么多事情令自己忘记一个人,可没有用,我是在章台宫大殿里与父王对饮时,才知道自己有多爱。我真想那一醉,便是永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