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节!

那样金晃晃的日头,照得他微微眯起眼睛,垂下眼去,重新将佩枪零零碎碎的部件一一装回原样,冷峻的眉目间已经带了一丝倦色。十余年下来,竟然一步步走到了今日。那样多的枪林弹雨,大大小小的征战,吞并了一个又一个割据为王的督军,连他自己都诧异这一切来得轻易。他竟然一一做到了,实现了父亲昔日的万丈雄心,终于挟重兵北上的那一年,他正好三十二岁。

谁还曾记得他学的是机械?如今他唯一可能接触的机械,大约就是佩枪。

考虑问题的时候他常常取出佩枪,就手慢慢拆成零碎,再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装回去。为此侍从室随时随地都预备有黑丝绒,供他擦拭枪。他拆得极慢,装得更慢,等到一支枪装回原样,必然是已经对所虑的问题下了决断。

侍从官曾经讲笑话,说他一擦枪,不是即将用兵,就是要杀人。

总归是叫人怕的吧,自己这个人,连最亲近的机要秘书平日见了亦总是唯唯诺诺。

只有她不怕他。

认识的时候她并不知道他是谁,曾经有次高谈阔论,讲到时事,她批评颜志禹把持内阁,操纵军政。

他觉得好笑,有意逗她说下去,她却不肯讲了。

黄昏时分送她回家去,归鸟投林,一群群融入深紫色的暮色中去,远处城墙的影子像一条淡灰色的巨龙,横亘着巨大坚强的砖背。月亮升上来,有明亮如水的清辉,城墙狭长的影渐渐凝成浓重的黑色。她微微仰着脸,说得正高兴,微风吹动她后颈里的几丝茸茸碎发,他不禁想到水蜜桃,芬芳而香甜,一时不由得嗓子发紧。只是攥紧了车把,扭得十指都生了酸痛。她忽然亦觉得了,说:“还是我自己推车吧。”他答:“不。”仍旧替她推着她那部脚踏车,伴着她缓缓往前走去。

她走路亦像小孩子,时不时踢到石子,忽然想起来:“咦,这条路今天真冷清。”

当然冷清,林荫深处,不知隐着多少宪兵,早就隔绝了行人交通,所遇到的路人其实皆是便衣。只有他与她沉默而缓慢地走下去,手中扶着的脚踏车偶然撞到一颗石子,“啪”一声响,重又归于沉寂。

他忽然说:“来,我骑车带你。”

她迟疑了一下,他忽然笑了:“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她“呸”了一声,说:“我倒不怕你摔着我,我怕你摔着自己,到时我可不管你。”

他学她的样子“呸”:“我车技好得很。”

到底还是他骑车带着她。车轮飞转,他有好多年不曾骑过脚踏车,一路歪歪扭扭。她在车后座粲然大笑:“吹牛皮!吹牛皮!”她越是乱动,车扭得越是厉害,他用力蹬着脚踏,车子终于平稳地滑向前方。她的笑声散在晚风中,一任裙幅如帆曳过夜色。风里有她发丝的清香,脚踏车前篓里是他带给她的大捧子花,那香气如同月色一样,清甜得无孔不入。

那晚的月色那样好,他此生都会记得。

她家院子是低矮的红砖墙,庭中有株极大的石榴树,枝叶一直探出墙外来。火红的千叶重瓣,一朵朵缀满枝头,夜里辨不出颜色,亦知道那红的浓烈,仿佛一簇簇火,燃到极处便骤然一暗。

他与她道别,说道:“这石榴花开得真好,过几个月请我吃石榴吧。”

她哧地一笑,说:“这是千叶石榴,只开花不结果。”

一语成谶。

幸福如同她的笑颜,总是仿佛触手可得,却又永远遥不可及。

许久之后他一直在想,她是几时知道的?她到底是几时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