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北战从树上摔下来的时候,额头上蹭破了老长一道油皮。被秦妈妈按着涂了一遍红药水,当时看上去格外赤血淋漓。这几天天气热,伤口早就结了痂,红药水的印子也褪得几乎看不见了,露出粉色新长的嫩肉,于是每个看到的人都要跟余北战开玩笑:“轻伤不下火线啊?”

只有秦妈妈嘀咕:“谁家十几岁的大姑娘还跟个小子似的,成天爬高上树,这下好,破了相,将来没人要。”

余北战当时正在卫生间被秦妈妈按着洗头,洗头膏不小心揉进眼睛里,痛得她哇哇直叫。这时候去火车站的司机回来了,秦妈妈扔下她去开门,老远就听到秦妈妈嚷嚷:“怎么就你一个人?南征呢?”

余北战跳起来就往屋外头跑,果然看到只有司机一个人笔直站在门口,于是抢着问:“我哥呢?”

“没接到。”司机说:“等到人都走完了都没看到南征,我又去站台问了,说今天只有这趟车

余北战觉得怅然若失,秦妈妈嘀咕:“电报上明明说的是今天啊,别不是弄错了?”一转头看到余北战满脑袋的洗头膏沫子,滴滴嗒嗒落到地板上,不由跺脚:“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出来也拿个毛巾啊,你看看这地板!”

整个大院都知道余部长家里最讲究卫生,几十年的老地板都能擦得像镜子似的。秦妈妈收拾里里外外,做啥都是一把好手,这个家里唯一让她头疼的就是余北战:“你怎么半点也没落到你妈那个斯文劲儿?”

余北战不服气:“斯文有什么好?毛主席都说了,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活泼懂么?”

秦妈妈嘀咕:“毛主席家也不能不擦地板!”一边赶了余北战去卫生间冲头发,一边自己去拿了抹布来擦地。

余北战哗啦将一瓢水浇在头上,雪白细腻的洗头膏沫子都落在了面盆里,渐渐消融在水中。余北战想起南征走的那天,她和一堆人去送他,看着南征穿着簇新的军装,胸前挂着大红花,起先余北战还兴高采烈,临了真等到南征要上车的时候,结果她抱着他的胳膊嚎啕大哭,把他整条衣袖都哭湿了,等火车开动了,她还追着火车,追不上了傻愣愣站在站台上,又哭了好久好久。

余北战后来眼睛肿了三天,几乎天天都有人逗她:“哟,北战啊,你这眼睛怎么啦?”余北战爱理不理,一门心思算着南征的路程,想着给他写信。

南征去的部队驻地在最艰苦最边远的地方,一封信寄到差不多要两个多月。一想到要几个月后南征才收得到信,余北战就觉得那太久了,但余北战有她自己的办法,她每隔三天就写一封,这样南征就可以收到很多信了。余北战的一笔好字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起先南征在信里说她的字太潦草看不清楚,她恼了,暑假关在屋子里练了一暑假,南征回信就夸她字写得不错了。

最让余北战高兴的事当然是收到南征的信了,南征那一笔字写得又刚毅又端正。笔尖的力道几乎透过纸背。有时候可能是太忙,南征的信会非常短,廖廖只有一纸半页,但只要哪天勤务员从收发室带回来一封,余北战就快活得像过年了。

要说余北战最盼望的,当然就是南征可以回来探亲。但等到南征可以休探亲假的时候,正好遇上大风雪,部队奉令救灾,南征去了救灾第一线,探亲假自然也没休成。等家里收到他不能回来探亲的信,正好是除夕的前夜,余北战那个伤心啊,连年也过得不高兴。

好容易盼到今年休探亲假,司机却又没接到人,余北战连晚饭都没胃口吃,喝了碗绿豆粥就跑到天台上去。秦妈妈叫了她半天她也不下去,秦妈妈发了狠:“就撂你在上头喂蚊子!”

涂了沥青的天台上热烘烘的,余北战坐在砖砌的栏杆上,看西边一颗明亮的大星渐渐升起来。她想起几年前南征还在家的时候,吃过晚饭总是在天台上带着她玩,那时候还和她一起掏过麻雀窝。爬树也是南征带着她学会的,有南征在,再高的树她也不怕,出溜一下就上去了。那是她觉得最快活的时候,因为父母工作忙,顾到她的时候少,她总是黏着南征。

天渐渐黑透了,不远处的路灯亮起来,总有几只蚊子在耳边绕,余北战胳膊上也被叮了好几口。她叹了口气,正打算下楼去,忽然听到小路上有人过来。

这一片全是家属区,尤其是这两排小楼,很少有人过来。她伸出头去一看,从浓密的树叶底下,只能看到一点绿色的军装。这里过来过去全是穿军装的,她也没往心里去。就在这时候,那人却站在了小院门口。

余北战看他背着背包,心里首先打了个突,那人却似乎并不急着敲门,而是在门外头站了一会儿。余北战已经尖着嗓子叫起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