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燕宁城西的养老院环境还不错,院里有一条长长的花廊,老远一看,明媚的春光似乎要溢出来,等走近了,才会发现锦簇花团底下都是昏花老迈的眼,目光慢半拍地转过来,眼神里泛着生无可恋的尘埃,总是漫无目的地目送着过往的活物。

张美珍不愿意在老人堆里待着,快步穿过花廊,她来到了一楼大厅旁边的活动室。

活动室里响着结结巴巴的钢琴伴奏,来做义工的大学生志愿者可能是临时培训上岗的,双手掰不开缝,在键盘上忙碌得不可开交,这小青年知道自己水平欠佳,面红耳赤,不敢抬头看人。

稀稀拉拉的塑料椅子上坐着十几位老人,一人手里举着一本乐谱,唱着统一的歌词,走着自己的调。歌声和伴奏南辕北辙,哪也不挨哪,双线并行,相当热闹。

其中嗓门最大的,是靠门边的一位老大爷,严严实实的黑衬衫一直系到风纪扣,胳膊肘上打了块补丁,他坐得笔杆条直,一开口旁若无人,像根定调的神针。

突然,这穿黑衬衫的老大爷像后脑勺长了眼,扭过头,看向等在后门的张美珍。

张美珍朝他一点头。

黑衬衫大爷紧了紧牙关,起身走出来。

“定调神针”一走,活动室里的歌声立刻成了大风卷过的蒲公英籽——各奔东西去也,伴奏的大学生两耳发蒙,在群驴齐嚎的高歌里怀疑自己聋了。

黑衬衫的大爷回手带上门,把声音隔在身后,他攥紧了拳头,捏在身后,冷冷地问张美珍:“你?来干什么?”

张美珍知道对方跟自己没有家常好拉,于是开门见山:“老宋,我是替杨清来的。”

黑衬衫的大爷就嗤笑一声:“替老帮主来?你算怎么回事!脸倒不小。”

张美珍说:“杨清让我来跟您聊聊三十多年前的事……”

黑衬衫的大爷生硬地打断她:“我没什么好聊的。”

张美珍继续说:“您老娘和媳妇都在那场大火里……”

黑衬衫的大爷听到这,勃然作色:“滚!滚出去!”

再次被打断的张美珍抿了抿嘴唇,沉默下来。活动室里的钢琴发出“咚”的一声,互相折磨的歌曲与伴奏同时停了,周遭瞬间安静。

黑衬衫的大爷掉头就走。

“杨清说,”张美珍在他身后淡淡地开口,“三十六年了,咱们都是快入土的人了,临走,别再自欺欺人啦,把事儿都清了吧。”

黑衬衫大爷脚步一顿。

“堵在心里,黑不提、白不提,你不难受吗?”

张美珍说,“要下黄泉,总得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的吧,憋一肚子事,会沉底的。”

黑衬衫的大爷缓缓地抬起手,抓住了自己胳膊肘上那块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