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刊于《现代人》杂志,1847年第5期。

亲爱的读者,我要向诸位介绍的是一个七十来岁的人,个头儿又高又大,面貌有几分像克雷洛夫,耷拉的眉毛下面露出明亮而聪慧的眼神,气度威严,语调从容,步态缓慢——这就是奥夫谢尼科夫。

他穿的是一件肥大的蓝上衣,袖子很长,纽扣一直扣到上面,脖子上围一条淡紫色绸围巾,脚蹬一双擦得锃亮的带流苏的长筒靴,从大体上看,很像一个富足的商人。他的手很好看,又软又白,在说话的时候常常抓住自己的上衣纽扣。

奥夫谢尼科夫的威严和镇定、机灵和懒散、正直和顽强,常常使我想起彼得大帝时代以前的贵族……他如果穿起古代的无领长袍,那是很相称的。这是旧时代遗留的人物之一。乡邻们都特别敬重他,认为结识他是荣幸的。与他同辈的独院地主俄国的一种小地主,一般都是十六、十七世纪边防军下级军官的后裔。通常只有一个院子,少量土地。们对他无比崇拜、毕恭毕敬,把他引为骄傲。

一般说来,在我们这里至今很难说独院地主和庄稼人有什么区别:他们的家业几乎比庄稼人还小,小牛还没有荞麦高,马勉强活着,马具是绳索做的。奥夫谢尼科夫在总的规律中是个例外,虽然也算不上富有。他和他的妻子住在一所舒适而整洁的小房子里,用的仆人不多,他要他们穿俄国服装,称他们雇工。他们为他种地。他不冒充贵族,不装作地主,从来不像通常说的“得意忘形”:第一遍邀请他入席,他决不就座;有新的客人进来,他一定站起来,可是那态度亲切而庄重、威严;客人向他行礼时也总会把腰弯得更低。

奥夫谢尼科夫保持古风不是由于迷信(他的心灵是非常自由的),而是由于习惯。比如,他不喜欢弹簧座的马车,因为他认为并不舒适。他要么乘坐赛跑马车,要么乘坐带皮垫的漂亮小马车,而且要亲自驾驭他那匹枣红色的良马(他养的全是枣红马)。车夫是一个面颊红红的年轻小伙子,头发剪成圆弧形,穿着淡青色外衣,戴着低低的羊皮帽,腰束皮带,恭恭敬敬地跟他并排坐着。

奥夫谢尼科夫在午饭后总要睡一会儿,每到星期六都要洗个澡,读的全是宗教书(而且读时都要郑重地戴起他那圆形的银框眼镜),每天都早起早睡。不过,他常刮胡子,头发留的是德国式的。

他招待客人非常亲切和热诚,但是对客人不卑躬屈膝,不忙活,不把什么干的和腌的都拿出来敬客。“太太!”他也不站起来,只是略微朝她转过头去,慢条斯理地说,“拿点儿什么好吃的招待客人。”

他认为出卖粮食是罪过,因为粮食是上帝赐的。在一八四○年,在大饥荒和粮价飞涨的时候,他把全部储粮分发给附近的地主和庄稼人;到第二年他们都怀着感激的心情纷纷来归还粮食。

乡邻们常常跑到奥夫谢尼科夫这儿来请他评理,为他们调解,差不多都服从他的评判,听从他的劝告。有许多人多亏了他,才完全划清了地界……但是在和女地主们打过两三次交道之后,他就声明,决不参与调解女人之间的任何争端。他不喜欢着急和慌张,不喜欢婆娘们的闲言碎语和“忙乱”。

有一次他家不知怎的失了火,一名雇工气急败坏地跑到他房里,叫喊:“失火了!失火了!”“哎,你叫什么?”奥夫谢尼科夫镇静地说,“把帽子和手杖给我拿来……”

他喜欢自己训练马。有一次,一匹比秋格烈性马拉着他飞奔下山,朝峡谷冲去。“哎,行了,行了,你这年幼的小驹儿,你会摔死的呀。”奥夫谢尼科夫和蔼地对它说。一转眼,他就和赛跑马车、坐在他后面的小厮以及那匹马一同飞进峡谷里。幸亏谷底是一堆堆的黄沙,没有人受伤,只是马驹儿的一条腿脱了臼。“哎,你瞧,”奥夫谢尼科夫从地上爬起来,还是用心平气和的语调说,“我对你说过嘛。”

他找的妻子也跟他很般配。他的妻子塔吉雅娜·伊丽尼奇娜是一个高个子女人,又庄重,又少言寡语,天天裹着一方棕色绸头巾。她显得很冷峻,但是,不仅没有人说她无情,而且相反,有很多穷人叫她好妈妈和恩人。端正的脸庞、乌黑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至今还可以证明她当年是一个有名的美人儿。奥夫谢尼科夫没有孩子。

读者已经知道,我是在拉季洛夫家跟他相识的,过了几天,我就到他家去了。他正好在家。他坐在皮制的大安乐椅上,在读经文月书。一只灰猫在他肩膀上打呼噜。他一如往常,又亲热又庄重地招待我。我们聊了起来。

“路卡·彼得罗维奇,请您照实说说,”我顺便问道,“以前,在你们那时代,是不是好些?”

“我可以对您说:有的地方那时确实好些,”奥夫谢尼科夫回答说,“我们过得更安定,也更富裕些,确实不错……不过还是现在好些。等您的孩子们长大了,那时候也许会更好。”

“路卡·彼得罗维奇,我还以为您会向我夸耀旧时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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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觉得旧时代没有什么可以特别夸耀的。比如,举个例子来说,您现在是地主,是和您的已故的祖父一样的地主,可是您就没有那样的权势了!再说,您也不是那样的人。我们现在也受别的地主的欺压,不过,看来这是免不了的。熬来熬去,也许会有好日子过的。是的,我在年轻时看够了的那些事情,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您举个例子说说,有什么事情呢?”

“要举例子,还是再说说您祖父吧。他这个人可厉害呢!他常常欺负我们这班人。您也许知道……自家的地怎么会不知道呢……从契普雷金到马利宁有一块地……现在这块地是你们家种燕麦的……这块地本来是我家的,完完全全是我家的。是您祖父从我家夺去的。他骑着马出来,用手指了指,说:‘这是我的土地。’——就成了他的了。先父(祝他早升天堂)是一个正直人,也是一个烈性子人,他受不了这口气——谁又甘心丢掉自己的家产呀?——就向法院告了状。但也只是他一个人告状,别的人都不去告,都害怕。而且还有人去向您祖父告密,说彼得·奥夫谢尼科夫告了您的状,告您霸占他的土地呢……您祖父马上派他的猎师巴乌什带着一伙人来到我家里……他们把我父亲抓起来,带到你们家的领地上。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光着脚跟着他跑去。您猜怎样?……他们把他带到你们家窗下,就用棍子打他。您的祖父站在阳台上看,您的祖母坐在窗前,也在看。我父亲就叫喊:‘大娘,玛丽雅·瓦西里耶芙娜,您就可怜可怜我,替我说句话吧!’可是她睬也不睬,只是抬抬身子,好看清楚些。就这样逼着我父亲答应交出土地,还让他感谢放他生还。这样,那块地就成了你们家的了。您不妨去问问你们那些庄稼人:那块地叫什么?那块地就叫“棍子地”,因为是用棍子夺来的。就因为这样,我们这些小人物对于过去那一套,不会十分留恋。”

我不知怎样回答奥夫谢尼科夫才好,而且不敢抬眼看他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