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的部队是军区司令部的一支直属团队,驻扎在市郊20公里处,依山不傍水,占地极大,营内有树林,有田地,有鱼塘,有荒地,房屋大多是20世纪50年代的老房子,只有一层,顶子呈人字,青砖裸露,门窗窄小。因为营院实在是大,加上营房四处分散,房屋四周植满几十年的树木,树木高大葱郁,屋子就更显得又小又隐蔽,乍看去,营院一点不像个军营,倒很像个静谧的农庄。木工房像农庄跳出的马棚,孤零零坐在营院东头的一片树林间,到闹热的团部走路要十几分钟,跟最近的二营也有几亩田地的间距。老兵们都知道,木工房早先是团里的弹药库,后来因为四周树木越长越盛,湿度越来越大,才不得已迁走。因为跟大部队分得太开,以至嘹亮的军号飘到这里时,也幽远得若有若无的,常常要侧耳细听才能听见。快三年了,小杨就在这昔日的弹药库内孤独地打发着每一个被拉长的白天和夜晚,现在突然来了个伙伴,这对他说自然是件高兴又高兴的好事。所以这天晌午,当马三扛着背包立在他面前时,尽管马三脸上堆满了明显的不快甚至敌意,但小杨还是高高兴兴地欢迎了他,帮他又是洗尘又是铺床的,像个老大哥。其实两人是认识的,因为班长的木脸盆就在这里做的。小杨看马三老挂个脸的,好像看出了点名堂,问:小马,你是不是不想来木工房啊。

马三很不了然地,当兵还是做木工有毬意思!

这么说你是真不想来小马?小杨还是客客气气的。

马三说,不想又怎么了?

不想当初你就不该来给班长做木脸盆。

可……

可什么呢?小杨硬了口气道,你不想来当初就不该逞能,这我当时就同你说过的。

马三心想,当时老兵确实说过这话,但自己却没听他的。

现在来了就来了,小杨又柔了口气说,这里就是有点无聊,其他也没什不好。今后有咱俩合起,无聊也不会太无聊的。

两人于是过起了形影不离的日子。除了礼拜日,每天早上两人都跟着幽幽的军号声起床,跑三分钟步,赶到机关食堂门前,会同参加机关人员出早操。早操回来,刷牙洗脸,方便方便,打扫打扫室内门前卫生,差不多军号又远远地飘过来了,这回是开饭号。开饭号一响起,小杨就推出自行车,骑上,差不多还是三两分钟,又到了机关食堂,排队打饭菜。等马三走到食堂时,小杨的队多半已排到位了,马三只要上桌吃就行了。老兵给新兵排队打饭,情理上好似有点说不通,但马三不会自行车,这就没法了,总不能让他以步代车,这才是情理说不过的。再说,小杨似乎也不是那种以老卖老的人,不在乎那么多。

吃完早饭,小杨一般不骑车,推着车,和马三一道不紧不慢地往回走。一是不必要赶回去扣个上班的钟点,反正上不上班、啥时上班都是自在的;二是刚填满空肚子,这样慢慢走走似乎有好处(要不那些当官的都这样)。走回木工房,有活路就做,没活路就自由自在的,想干什么都行。活路多半是些修修补补的活,这里门窗坏了去修修,那边要个板子架子什么的做一做,要不就是给哪个领导钉只邮件箱或者给家里做个小东西什么的。这些活统共加起来,恐怕还不够小杨或马三一个人使力气干上七儿八月的,所以说活路实在是不多。但若想走脱木工房去哪干个什么或找人扯扯淡寻个开心什么又是不行的,因为万一哪个领导突突然然上门来,找不到人咋办?要说木工房讨厌就讨厌在这,活不多,想出去耍耍不得,在家一个人耍又耍不出名堂,只好变法子地找活干。比如在木工房周围理出几垄地,种种菜蔬,这就是小杨找来的活。现在马三来了,自然也是马三的活,两个人没事常常泡在菜地里忙乎忙乎。这事情找得好,既打发了时间,又落得了好名(免费送给机关食堂,人人受益)。但好名马三是轮不上的,毕竟这是小杨创的业。

小杨这人,马三处上一段时间就看出来了,是个实诚人,对人很随和,虽说话不多,但说的都是实在话,做个事情也是认认真真的,给人有种靠得住的感觉。兵当的时间不短,已快四年(超期服役一年),实实是个老兵了,却没老兵的一点油滑劲,对自己要求还像新兵一样严。以这样子看,马三想他一定是想留在部队改个志愿兵什么的。这也是马三的愿望,也是所有农村兵的愿望。如果小杨改上志愿兵(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马三今后要改就难了,毕竟一个小小的木工房不可能留两个志愿兵。这么说来,马三到木工房确实是择错了道,不说什么,就是连个希望都难以看见。所以,马三来木工房的表现谈不上好,再说就是想表现也轮不上他,前面还有积极要求上进的老兵呢。

不过,不管怎样,木工房事情少,是非也少,而且老杨(马三喊的)这人又特好,两人在一起愉愉快快的,日子倒也不难过。就这样转眼半年多过去了,这天早上,吃早饭时,管马三他们的后勤处王处长从小餐厅里走出来,走到马三背后,喊了声小杨,说,你等等去我办公室一趟。吃罢早饭,小杨去了王处长办公室,马三独个人回了木工房。

约是浇了两垄菜地的功夫,小杨回来了,却是满身疲疲沓沓的,脸色十分难看,见了马三,招呼不打,直接去宿舍重重地放倒在床上,四方形的被子被压得一塌糊涂。马三想讨个好,问问情况,反被一连串恶声恶气的去去去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