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来宝呆看着她。伤腿到此刻才把疼痛的信号传送给大脑。他看一眼泥血摸糊的腿,不相信它是自己的,上下牙不由自主地磕碰起来……

也许只是一瞬,也许过了良久,荞子恢复了理智。她没有时间悲伤,眼下就有个需要她救援的人,还有垂危的大田。她咬着牙架起数来宝。为那一堆地瓜,他丢掉半条命,而赞比亚……别去想!等有了精力和时间再去想他,那时就不需要硬撑着,或许也撑得住了……她的身体被数来宝压得歪斜了。他们一步三晃地朝山洞走去。

腿疼得数来宝冒出大颗的汗珠。他甚至想大声喊:“给我一枪得了!谁行行好给我一枪吧!让这痛苦趁早了结了吧……”

但他忍着,忍着。“荞子!就会好的,坚诗……”他不知是想安慰她,还是想从她那里求得安慰,“世界上没有捱不过去的事……”他在自己三十余年的生涯中,始终坚信,什么事坏到了头就是好的开端。古人的哲学,否极泰来。好与坏往往取决于一个人坚韧与否,乐观与否……

人们开始退场。

季晓舟等三个人依然伫立在原地,望着渐渐空旷的表演场。

季晓舟哆嗦着嘴唇对乔怡说:“太棒了,是不是?”不等她作出反应,他又转向萍萍:“绝妙,是不是?”其实他任何答复都不需要,只管忘我地沉浸在廖崎的光荣里。

观众快走完了。而季晓舟仍在骚动不安地重复着他的独白,那热烈虔诚的模样,让那些从他身边走过的人直发笑……

三毛绝望了。他已在这山坳里寻找了整整一天,仍然不见了不起的影子。

他早晨惊醒时,发现腿上搁着半块压缩饼干——天晓得,这家伙要干什么……

三毛太了解了不起那可怕的冲动。他素来是放纵这冲动的。他把结束生命看得象结束一个辉煌的乐句一样吗——他在做一桩最蠢的事。

必须找到他。三毛要对自己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有个交代。他是从人性中最黑暗、最莽撞、最不负责任的那一隅诞生的,一颗偶然与不幸的果实。而奇怪的是,他纯洁善良的天性把组成他身心的龌龊的那部分完全否定了。他几乎没有任何可夸耀于人前的天赋,只有被他视为神圣的责任感——对一切事,对任何人。

那么,这个了不起现在在哪儿?他还活着吗?他带走一支枪,根据所剩子弹的数目计算,他枪里只压着一发子弹。

……你怎么会想到死呢?荣誉对你来得太容易,所以你会轻易毁掉它!生命对于你来得太完满,所以你也会草率断送它。你不肯吃苦。虽然你曾傲居于一切人之上,但你对自己竟这样无把握。你压根不懂生存的艰辛,也压根不具有在不幸与痛苦中练就的忍耐力。要你坚持、忍耐、再熬一熬,你倒毋宁死掉。唉!你太脆弱,太怯懦了。

你或许想到曾经给予我的种种辱没,想到我会因此记恨在心!……你莫非把我想得那样狭隘,在这种时刻还会去想那些烦人的琐事?我承认自己被你刺伤过,并一再刺伤。你的尖刻曾弄得我困窘不堪,我那时曾在心里一万遍地控诉你对我的残忍……

但我不会记仇,不会恨任何人,虽然你从来对我不曾有过公道。我生来只恨一个人,那个人我不曾见过。他给了我生命和屈辱。但我在屈辱中爱生命,不放过一个能保存它的机会,不象你!在这点上,我蔑视你……

三毛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身上的负荷与心里的负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决不肯丢弃一样东西,他认为这些也在他责任范围内。他摸摸口袋里那半块压缩饼干,感到踏实,在找到他之后,他会动员他吃下去。

奇怪的是,两天没吃东西的他一点也不觉得饿,所有的感宫和脏器都失常了,搅成一个混沌不觉的世界。所有欲念都屈从那个最强的欲念:必须找到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