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那年,母亲托人情送她跟几个孩子一道学舞蹈。那时私人教授琴技歌舞的很多,因为有的是不愿修地球的孩子。母亲答应给一笔优厚的学费,那老师才将她收纳下来。两年后,凭这点资本,母亲领着她四处投考部队文工团,目标从大军区文工团降到军一级宣传队。她知道她一旦离开这个家,母亲的生活将轻松许多。为使母亲卸下她这个包袱,她使出全身解数,顾不得害臊忸怩,每每拼出一身汗。而就连这军一级宣传队,也对她侧目而视,连让她复试都勉勉强强。母亲对主考人黎队长倾诉着,喋喋不休地央求着,她一再说:“你们千万收下这个孩子,这孩子最肯吃苦,最听话……”主考官终于被打动了,或者说被感化了(谁受得了母亲那副饱经忧患的脸上聚起的笑容呢),于是她夹在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中间,走进了部队。她带着她特殊的人生经验来到这个陌生的、崭新的群体中,但她很快失望了……

客厅的门打开了,随即熄了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显然是杨燹在急匆匆地穿衣服。这么晚,他要去哪儿?他的脚步在黄小嫚房门口停了一会,然后犹犹豫豫地下楼梯:一步,两步,渐渐地,那脚步坚定了,象是不打算再回头了。黄小嫚从床上爬起来,撩开窗帘。她看见杨燹一偏腿迈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朝门口骑去。刚才的电话,现在又出门……这一切是否与乔怡有关?

黄小嫚不知在窗口伫立了多久。他还爱着乔怡,鬼才相信那样的爱说断就断,鬼才相信他会把同等量的爱转移到了另一个女孩子身上。他在抱住她小得可怜的身体时并没有说过什么“爱”,只把她越搂越紧,两只大手在她刀削似的肩膀上抚摸,似乎为这太弱小的生命感到心酸。然后他很快地说了一句:“我要和你结婚。”他说得那样快似乎是生怕自己后悔,然后他就为她办好了出院手续,办得也快极了,生怕出现什么不测似的。她跟着他逃出了那座可怕的医院……

她哆嗦着手,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出一瓶镇静剂,灌了—口,躺回床上。那个病,可别再来缠我。一个人有过那样一段病历,将被人永远另眼看待,将永远使她带着窘迫的心情出现在人前。

杨燹不会爱我的。他自以为了解我,其实两个人之间有着相呼不应的距离啊!……

“只有我多余。”小耗子过了一会又说,“我生到这个世界上就感到自己多余!有时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你不信吗?”

赞比亚的眼睛依然对准准星环,但他的心却因小耗子的自白而发紧。战争,能使人在一瞬间相互了解,快得象子弹出膛到命中一样。他不知怎样回答这个有几分怪诞的姑娘,对这个旧识新知他心里滞留着一大堆过时的忏悔和安慰——一大堆废话。

“你最好赶紧把衣服穿上,天要亮了,我们要去找他们六个人。”赞比亚说。

突然,准星环中的那丛茅草晃动起来。“别动,有人!……”

小耗子卧在他身边,过了一会,她低呼道:“是——荞子……”

“哦,是你?”乔怡用发涩的眼睛望着门口的杨燹,“你稍等等……”她又把门关上了。天呐,已经是凌晨一点!

杨燹无论如何也压不灭心里那堆火,那个念头刚出现就呼的一下燃着了。他得见乔怡一面,非见不可!他的生命中充满着“非……不可”。他匆匆赶完两公里路程,到招待所门口时脊背都汗湿了。

招待所的门早关上了,接待室还亮着瓦数很低的日光灯。杨燹把自行车往墙角一靠,它既没支架也没有锁了,但它从未遇过窃贼,象一匹忠实的老马始终从属于主人。杨燹有时看着它,又穷酸又无赖,颇似自己当年。

他伸头往接待室的小窗里张望一眼。这临街一面的窗开得又小又高,简直象大狱,他这么高的个儿也很难看清里面的情况。隐约中,他见一个瘦老头儿坐在靠背椅上打盹,老头腿上躺着个黄毛丫头,似乎睡得正香。大概,这爷俩也属于那类颇有耐心的上访者,他们常拖家带口地住在机关接待室,直住到有关部门妥协。

杨燹开始摇晃那栅栏门,摇得咣啷作响。过一会,走出—个值班员,老远就打开手电朝杨燹脸上晃。

“你干什么?”

“半夜投宿呗,还能干什么!”杨燹气粗粗地,“刚下火车,外地来出差的。”

“从啥地方来?”

“远了!中越边境。”他吓唬他。

“啥部队?”

“你开不开门?等你盘查完了,天就亮了。”那战士开始掏钥匙,一边说:“没床位,你先在接待室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