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的背影消失后,黄干更感到应该立即赶到巢山去找黄容,便二话没说,抡起大枪就走出门去。

巢山村的东南角上,远远地就可望见一座草屋,孤零零地立在村口上。这间草屋破烂不堪,木板壁陈旧得已经开始霉坏了,上面积着一层铜钱厚的污垢,它经过雨打日晒,裂着大缝,卷起边儿,很像大旱之后的水浇地。一不小心,碰上了它,就会弄得你满手污黑。当黄干经过草屋的门口时,旁边那个污水坑,轰的一声,飞起了一群苍蝇,他边用手挥赶着,边跑进茅屋里去。

离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灶台,灶下正毕毕剥剥地烧着柴火,熊熊的火焰把整个茅屋映得通红。主人背着门,正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切青菜,听见有人进屋,忙把刀放下,转过身来。

她是一个瘦小的女人,脸色黑黄,额上刻着一丝丝的皱纹;身上穿着一身补补缀缀的月白夏衣,下面露出一双干枯了的脚板,脑后编着一个发髻,看上去已是一个小老太婆了。实际上,她是才三十五岁的人。生活的折磨,使她未老先衰。她看见来的是黄干,心里感到一阵热乎,忙招呼着说:“难得你上我家来啊!”她倒茶让座,忙得手脚不停。

她就是出席过省农代会的妇女代表黄容。她妈妈是黄维心的同祖姑母。但,在旧社会时,穷富不认亲,两家很少来往,只是在快要解放时,黄维心才千方百计地把黄容的小儿子狗仔,弄到他家去看牛。当然,这并没有密切他们两家的关系。只是在黄容自省城开会回来后,村上才突然传出了一种谣言,说黄容与地主有勾结,特别是妇女主任苏凤姣讲得最勤,也好像是深恶痛绝似的,一再主张拿黄容在大会上斗。因为冷指导员不同意,在农会干部中又得到了多数人的支持,问题才算不了了之。但,自那以后,黄容就逐步消沉了下来,干部们也与她疏远了。而徐翠到村上后,曾一再和黄干谈起黄容的问题,她不相信黄容真的会与地主有什么勾搭,只是以为,黄维心可能把她作为一个争取的对象。因此,当桂英提出找黄容时,黄干立即同意了。他认为黄容是个受苦受难的妇女,而且一贯为人忠厚老实,即使她不愿合作,起码,也不会与敌人走上一条路去。这种对阶级姐妹的信任,促使他决心与黄容好好谈谈。

两个人坐下才三言两语,就把话转入了正题。黄干向黄容说明了目前的形势,希望她能到黄维心家里去一趟,设法打探一下敌人的情况。

黄容一听,却惶惑起来了。经过一番沉默不语的思考后,她长叹了一口气,对黄干说:“这个事,你还是找别人吧!我可不去找这个麻烦。现在,我正弄得上不上,下不下,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哩,再去找地主,那不是假的也变成是真的了吗?我不能去!”

她显然不愿给黄干太大的难堪,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但,不愿去的决心,却在平稳、踏实的言语中充分表露出来。黄干一时没有言语,过了一会,他又动员着说:“你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不过,你也要想想,如果弄不清敌人的情况,土匪真的来了,我们不是会受到很大损失吗?你再仔细想想。”

黄容低下了头,用木柴棍在地上划着道道,一句话没说。她的思想,在展开着激烈的斗争。

黄干凝视着身边的那杯浓茶,也在急剧地进行着思想活动。用什么办法能打通这个女人的思想呢?这真是个不简单的问题呀!

他没有做思想工作的经验,但他了解黄容,决定紧紧地抓住黄容的思想脉络进行疏导。这时,他首先表示了自己对她的信赖,然后安慰着说:“真金不怕火炼,你管他们什么?这回正好,你能搞到地主的通匪情况,向农会报告,不就有力地说明你的态度了吗?”

这句话打动了黄容的心。她猛地抬起了头,似乎在这一瞬间恢复了青春的活力:“啊,真的!”

黄干喜悦地望着黄容,等待着她进一步的决断。

黄容用了很大的劲,才从嘴唇里迸出这句话来:“好,那就这样办!”

黄干高兴地站起身来,又对黄容鼓励了一番,然后催促着说:“你尽快去一趟吧,我走了。”

出了门口,黄干才想起来问道:“水生呢?”

黄容忽然被提醒了似的,神色有点慌张地说:“到他姨妈家去了,怎么这样晚还没回来?”

“他回来了,告诉他去农会吃饭,民兵集中开会,分发区里给我们的子弹。”说完后,黄干即迈开大步,离开了巢山。

眼望着黄干的背影消失了,黄容仍然呆呆地伫立在门口,向远方搜索着儿子的身影。她想等水生回来后,再去黄山。可是,等呀,等呀,等了许久,仍是看不见儿子的影子。她不放心地望了最后一眼,举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屋里来。她重新坐在灶前,痴呆呆地望着切了一半的青菜,陷入了沉思中。黄干的来访,儿子的迟归,引起了她的心事,往日的家事把她带进了那不堪回首的、漫长的艰苦岁月里去。慢慢地、慢慢地,她眼前出现了一片昏黑……

那是一九三八年的事。武汉沦陷了。国民党一面消极抗日,一面却在积极积蓄力量,准备打反人民的内战,因而疯狂地征兵勒索,胡作非为,弄得千百万的穷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黄容的丈夫莫继生,本来是有心气病的,曾被征兵,因不合格退了回来,当时的村长黄四保却逼着他再去一次。去就去吧,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不料,到了村公所,黄四保却说:“不去啦,大家主张掏钱买‘壮丁’,每人两担谷子!”

莫继生一听,不由得气上心头:什么壮丁,分明是想榨穷人的血!于是气忿忿地说:“那我还是去吧,我没有谷子!”

“不行,莫打赖死!快回去,去!”黄四保恶狠狠地把他推了出来。他只好忍气吞声地离开了村公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