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至重庆,老旦又去后面搬了两箱酒,那两位押车军人再不敢要钱,得知他曾是57师的,险些将钱全退回来。这两人常年在重庆开车,道路甚熟,告诉他纸条上写的74军驻地如何开去,大家便在进城的岔路分开了。

74军驻地根本不在城里,军部也和驻军在一起。老旦先安顿好了二伢子,让马达在旅店里照应着,他和宋川一早便来到74军驻地。他并不敢贸然自报家门,却按宋川的建议戴上了几个显赫的军功章,在门卫那里说了叶雄给的名字,说是叶雄上校让他从贵阳给法纪处程虎处长带了些东西。卫兵看着他的胸前,那上面的东西他们只在王耀武军长身上见过,一般的师长都不见得有。他慌得连忙下来敬礼,迅速通报了。没多久,程虎上校穿戴得利利索索出来了,夹着个半新不旧的公文包,还没等老旦敬礼,这一脸官气的上校就拉着他的手说:“你来的正是时候,晚一天我就走了。”

重新整编的74军即将开拔,继续向日军施加压力。全军补充了几万兵员,弄得比之前更为强大。程虎做事和他的名字一样,二话不说便坐车让他向法院开去。

“郭二子是打死了人,那个人是个放高利贷的流氓,但也是国民政府副秘书长的亲戚,二子来了重庆就选择了脱离57师,李琰师长特批了这十几个军官的退伍。他也不会干别的,就每天赌,终是一天输光了……这事我见得多了,上个月咱们74军一个作战科科长也去赌,被宪兵队抓了,也费了一番力气才弄出来。”程虎是个文官,虽然话里带着军人气魄,一看就没打过什么仗。老旦听他说了这些,心里变得更加没底。

“那……程上校,二子能救出来不?”

“我找了重庆高级法院的刘副院长,已经按照叶雄说的办了,郭二子还在我军特种部队服役的证明已经交过去,申请移交军事法庭处理。可现在正在整肃治安和司法,法院又是独立系统,能否办成还真不好说……”他扭过身瞪着老旦,“你带钱了吗?”

“哦?带了,您觉得需要多少?”

“这个事……法币……”

“带了大洋……”

“哦,那更好,你先准备五十块大洋吧……”

“哦……”老旦忙向外掏钱,一边感激地看了眼宋川,是这小伙子让他带上了二百大洋,他说这是重庆,是要用钱的地方。“您拿一百,该怎么用您说。”

“不用给我,我分文不要,一会儿我让你给谁你就给谁。”程虎也不看那钱,摆了摆手说,“你包好,这是重庆,不是前线,花钱办事不合规矩,但不花钱却办不了事。唉,前方将士流血,后方官员花钱,难怪鬼子找咱们打,他们是看到咱们的积弊了呀。”

“那咱们现在是去……”老旦用布袋子包好了钱,这都是宋川仔细用纸碾好的,二十块碾一筒,足足带了十筒,都是常德拿回来的银元。

“我带你见一下刘副院长,郭二子的案子由他负责。我明天就随军开拔,不能帮你盯下去,今天就要把招呼打好了,因为以后就只能你和他打交道了。这个人我不熟,只是上次捞人的时候认识,据说他爱财。郭二子本是死罪,如果能按军人犯罪处置,那就有戴罪立功一说,如果没有这个,很难说会判成什么。”程虎指着前面一栋大楼说,“喏,到了。”

老旦第一次进这样的房子,它是大白石头做的,房顶高得可以飞鸟,四周有几人合抱的石头柱子,之间夹着巨大的竖长条木窗户。它连台阶都是石头的,一级级地延伸上去,走到顶的时候有个穿中山装的人询问来意,程虎说了之后,便和老旦二人在长凳上等着。

“找他的人多,耐心点儿……嗯,你戴着这些章,很好,哎呀!真的是青天白日呢……”程虎想去摸一下那个章,却缩了手。穿中山装的人说:“请进吧,刘副院长恭候。”

一进屋,老旦并没有看到刘副院长,这办公室像营房一样大,吊着圆桌那么大的吊灯,中间的大桌子可以睡两个人,却只放了一盏台灯和一些材料。角落的黑皮沙发如巨大的棺材,上面随意丢着一件大衣。墙上挂着一些好看的字画,下面是一排花盆,开着老旦不认识的花。老旦被这个办公室震着了,想起57师余程万师长在那个破地下室里的情形,不由冷冷一笑。

高高的书架后传来开门声,洗手声,然后走出来矮小的刘副院长。说他矮小还是客气的,这三寸丁的人儿要是在此间办公室和你捉起迷藏,那定是找不到的。身板令人发笑,他却有张带着杀气的窄小的脸,好像上辈子就有人欠了他几条人命,并且一直攒到了今天。

程虎起身敬礼,老旦忙跟着敬礼。刘副院长的脸猛然笑起来,像打了麻醉气一样咧开了嘴。他推着程虎坐下了,满嘴寒暄客气之语,对老旦却如没看见一般。程虎忙介绍了老旦,告诉刘副院长此行来意。刘副院长只用眼角瞥了老旦和他胸前的章,便自顾自抽起烟来,抽了几口见老旦还站着,他便故作惊讶地指着沙发说:“坐,坐呀,请坐吧……”

老旦便坐下了,傻乎乎笑了下,刘副院长给他递了支烟,老旦摆手不要,刘副院长也不谦让,只将它丢在桌上,又恢复了那张命债堆积的脸。他抽了一口后对程虎说:“程老弟,眼下的状况你是知道的,蒋老爷子雷霆震怒,这个月枪毙了军方五六个军官,抓起来我们十几个贪枉的高层。老弟,情势来者不善啊。”刘副院长给他们俩各倒了一小杯茶,老旦端起来喝,颜色和酱油一样浓,味道怪怪的。

“这是云南普洱,老弟没喝过吧?”刘副院长对他说。

“哦,没有,第一次喝到。有幸,有幸。”老旦倍感局促,他实在不适应这样的场合。放下茶杯,他为自己这低声下气的样子羞愧起来,为这个国家豁了那么多次命,怎地见了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还是嘴巴不利索,总像是直不起腰来呢?

“郭二子的案卷已经到了执行科,这是已生效判决,军方即便要人,动手也太晚了。上面对于这些严重扰乱治安的重罪,一律要求快办严办,我能拖到今天不签字执行,已经是咬着后槽牙在弄了。老弟啊,你们真是给我出难题啊。”刘副院长四平八稳地倒茶,这么一件人命关天的事,被他三说两说,便变得轻飘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