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的泪刷地流下来,“为了让咱们撤退,和鬼子战死了,叔叔是为咱们死的……”玉兰登时哭起来,她举着拿枪的手捂着脸,泪水就顺着枪把流下来了。

老旦呆立着,不敢相信这可怕的事实,但见众小匪们一个个泪如雨下,心知必不会假,眼前一切登时如镜子般碎裂,哽咽的喉咙针扎一般。他大张着嘴,干干地咳了几下,一大口痰拱出来,生生憋在嗓子眼儿。他费力地抠着脖子,弯着腰猛咳着,一声比一声大,一下比一下狠,终于将一团红黄相间的东西噗地喷出去,后面淋漓着一串鲜红的血。老旦顿感眩晕,摔倒在地。

四只手扶起了他,二子递过了水壶,玉兰擦去他嘴角的血。老旦抖索着吐了口气,像是吐出去一颗手榴弹似的,肺里胃里都空空如也。

“俺和他们去说明白,玉兰你们先走,此地不宜久留,你可以到路上等我们。”

“他们要是不放咋办?”玉兰死拽着他的胳膊,并无撒手的意思。

“哪有个不放的?还好吃好喝养着俺俩?”老旦不屑道,“外边的人不知道常德的事儿,不知道弟兄们的壮烈,这冤屈不能受,俺们活着就是两张嘴,俺不说谁说?”

“谁稀罕你这张嘴,赶紧和我回黄家冲,二当家走了,叔叔也走了,山寨底子打没了,你不回去主持,山寨要是荒废了,老倌子做鬼也砍了你。”玉兰嘴上说得狠,手上却松了。

驻守东门的虎贲57师169团全军覆没,在王立疆副团长和两个营长阵亡后,柴意新团长带余部与日军血战,全部在肉搏中牺牲。协助守卫东门南部的鬼兵连亦伤亡殆尽,虽有驰援而至的几十黄家冲匪兵前来,打退了鬼子两次进攻,在掩护师部及余程万师长一百余人撤离后,他们没能撤离出鬼子一个联队的最后攻击。血战一下午,黄家冲匪兵只活下15个人,黄老倌子身中多刀,伤重不治,匪兵们为了护住他的尸体,在他身边死得围成个半圆。虎贲弹尽粮绝,全师最后不过两百人,余程万师长带余部渡河找寻援军,上峰认为他擅自撤退。蒋委员长下令,虎贲57师余程万部军官,但有逃出者,全部缉拿交军事法庭。

这些,都是老旦在看守营房里听到的。

“黄老倌子的尸首呢?”老旦问二子。

“老倌子临死前让小色匪砍下了他的头,让大家带着他的头回黄家冲……”二子蹲在地上说,“还有,他让你做了当家的。”

老旦心下一沉,眼睛热汪汪地涌上泪水,他咬牙站起,看着常德的方向。它藏在一片大山的那边,地图上不过一个芝麻大的点,可那么小个城池,半个月已留下了无数不去的魂魄,国军的、鬼子的,还有黄家冲那些无名的匪兵们。

老旦让玉兰带匪兵朝北方澧县方向前进,拦路的58军的弟兄说那边已经收复。老旦和二子被带到一个营房里,这里也有十几个57师的弟兄。一伙人见了面,先是敬礼,握手,聊明白都是哪个团的,就抱头痛哭起来。

“余师长已经被抓了,说是要枪毙!”

“瞎了他们的狗眼,这是为什么呀?”老旦瞠目问。

“新11师开进常德时,中央银行大楼附近还有两百多弟兄在战斗,蒋委员长定是以为余师长先跑了。”

“那是我们171团的人,我们大部在北门游击,有那么一天游得远了点,和师部失去联系,余师长以为我们殉国了,这很正常……老旦你的鬼兵连我们听说早八辈子就被全歼了,打成那个样子,误判个消息有这么严重吗?新11师的狗崽子们像是坐轿子来的,干净得新郎倌儿似的,让他们来守半个月试试!”

“敢这么弄,老子就反了个狗操的!援军迟迟不到,是不是早和鬼子捏估好了?”二子的红眼罩熏成了黑色,气得脸都和它一个颜色。

“不至于,定是有小人在校长面前栽赃陷害,找出这个小人,老子去取他人头!”这是个171团的副营长,黄埔军校的。老旦知道他有这本事,他带了两个狙击手半夜潜过日军阵地,在一个烂砖房里躲了一晚上,弄死个撒尿的鬼子中佐。

“等一等吧,看要把咱们咋地?俺就不信他们敢这么冤咱们。”老旦恨恨地说。但他心里真没底,虎贲牙崩肉碎,惨烈不堪,在鬼子重围之下,怎么壮烈的都无人知晓,只有余师长和龙参谋两张嘴,难免说不清。而且前脚刚走,援军就到,这个时间踩得也真是蹊跷。

“他们要是枪毙了余师长,老子就去当汉奸!”老旦身边一个弟兄哇哇哭起来,众人吓得忙去捂嘴劝着,老旦被他吓得汗毛倒竖,别让小人们听了去,把这一屋子全突突了。

“老旦,常德是你我打过的最惨的仗,照理说,真该庆幸,俺这一块青天白日总该有个着落了吧?可这心里……真他娘的不是滋味啊。”二子竟流了泪,这太过罕见,老旦忙去拍着他的肩膀说:“你还想这干啥?咱俩能活着出来,就是老天爷给了天大的面子了……”

即便被暂时关押,老旦仍得到了医治,医生给他打了针,输了液,处理了伤口,重新裹了绷带,还有个医生给了他一个苹果。老旦知道自己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