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又不恨了,恨谁也别恨老天爷,他还给你留了两个孩子,还没让你像郭石头的女人那样凄惨地死去。翠儿在枕头上蹭了泪,对黑夜挤了笑,沉沉地睡去了。

之后一周,情况并无起色。来看望的乡亲越来越少,终于没了声息。鬼话吓坏了众人,自是躲之不及。山西子神鬼不惧,说老天爷睁着笸箩大的眼,自不会让她这孤家寡人再摊上新的苦难。已经有人说她是个克夫的女人,连最为臭硬的郭石头都能克死,媒婆们已经退避三舍。她点着名地恨村里那几个长舌的女人,说迟早有一天她们会被鬼子先奸后杀。

“俺才是苦命的,翠儿你莫灰心,别听袁白先生的,你这就是病,是病就能好。俺身上的可不是病,永远都没个好。”山西子轻叹了口气,去照看烧开的水壶。翠儿打心里开始佩服这天塌了都砸不垮的女人,死了两个男人,也没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给你冲个鸡蛋羹,和小子们一起吃!”山西子攥着两个鸡蛋,又在那里笑起来了。

入夜风起,秋天就要过去。翠儿在院中独坐,看着月光照亮的双手。月亮今晚就和鬼子的膏药旗那么圆了,她相信袁白先生的话。这一晚山西子带两个孩子去郭家那边的房子睡了,说是要照看一下郭石头的娘。翠儿已经习惯于不用胳膊,反正是睡觉,反正是一宿。

“不管咋说,俺只是个传话的,俺也不知道你们是咋弄的,要认人,你们一认鬼子,二认八路,俺只是个传话的,俺只是个可怜的……”翠儿轻轻念叨着,她满怀虔诚的希望,就像以前在绝望面前的祈祷。

门被轻轻叩击,翠儿以为是猫,很快又是三下。她害怕起来,走近两步。“谁?”她小声问。

“是我,刘。”

是汉奸刘。翠儿吸了口凉气,她正要拒绝,汉奸刘像是猜到了:“快开门,有事儿。”

可翠儿开不了门,那是山西子给插上的,她用头去顶,弄了两下放弃了。“俺的胳膊动不了了,好几天了,俺没办法给你开门。”

“那你等着……”汉奸刘说罢走开了,没多久,翠儿看见墙头上蠕动出一个人影,他笨拙地跨过来,为了落地不发出声响,他缓慢地放下身体,在墙上慢慢蹭下来。月光下的汉奸刘一脸慌张,穿着不似平日那般松散的夹袄,他去了眼镜,戴了顶遮住前额的瓜皮帽。汉奸刘的样子令翠儿想起了李二狗,双腿一下子就软了。

“走,屋里说,上炕说。”汉奸刘向屋里探着头,“孩子呢?”

“都在隔壁,和山西子睡呢。”翠儿站在原处,惊惶地看着墙头。村里人一个个耳聪如狗,会听到吗?

汉奸刘走来搀着她,怀疑地捏了捏她的胳膊。

“抬不起来了。”翠儿说。

汉奸刘又坐在炕头上原来的位置,身上散发着肥皂的味道。他摘了枪,又摘了帽子,他的动作针一样刺着翠儿。翠儿蹬了鞋,忐忑地移入炕里,靠在被褥上等他说话。

“胳膊为啥动不了了?”

“不晓得。”

“一会儿我帮你看看。”

“你会这个?”

“我爹是中医。”

“袁白先生看过了,说过了今晚就好了。”

“先说事儿,你知道死在炮楼前面的都是什么人么?”汉奸刘凑近了,和翠儿只有一只枕头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