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件事就是发生在这里,恰特·野村在心中想道,宽广的天安门广场―――意为如天堂般平安。在他右边的是高大的宫墙,看起来就像是……怎么形容呢?当他绞尽脑汁想找个形容词时,突然发现其实世上的确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与其比拟。再说,如果这世上真有类似的地方的话,他不但没到过,而且连听都没听过。

然而,平坦的石板地上似乎还在淌着鲜血,虽说那个事件已经发生超过了十年了,但他觉得自己还能闻到那股血腥味。当年在场的大批学生,比起当时还是个柏克莱学生的他也年轻不到哪里去,他们在这地方聚集,向政府抗议;不是抗议这国家政府的形态,而是政府高层的腐败。好吧,不论是在东方或西方,当你要揭露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的真面目时,就必须慎重其事。如果你能考量(即考查)到这里从建国以来的残暴历史,就会知道这么做真的非常危险,但这些学生还是这么做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尝试在这里进行抗议行动。当被派遣去镇压的部队拒绝执行命令时,那些坐在豪华舒适办公室中的领导人感到极度震惊,因为当一个国家的权力机构拒绝执行命令时,就是“革命”的开端。对一个已经发生过革命的地方来说,这地点正是革命的圣地。为此,原有的部队被撤出,然后代之以从远地调来的年轻士兵(野村提醒自己,所有的士兵都很年轻),他们还没有被那些在广场上示威的同龄年轻人的话语或思想污染,所以也不会感到同情,或是自问为什么发给他们武器的制服的政府要他们去伤害那些群众,而不是去听他们想说些什么……也因此,他们就像是一群毫无心灵的机器人一样开始行动。

就在那里,几码以外,几个解放军正昂首阔步地行进着,脸上千篇一律的表情看来就跟蜡像差不多,而身上穿的绿呢制服更让他们看起来不像活生生的人。恰特有股冲动想要贴上前去看个究竟,搞不好他们真的是假人呢!但他只是摇摇头走开了,因为他搭日航来中国并不是来做这些事情的。单单是向NEC 争取派他来出这趟差就已经够不容易的了,而想要做两份工作更是件麻烦事,因为他既是NEC 的中高级业务代表,又身兼中情局的第一线报员。想要干好第二份工作,他就得做好本职,而想要做好他的本业,就得扮好一个真正的日本上班族角色,而扮演像这样的角色,他就必须服从公司所要求的每一件事―――除了他的呼吸以外。好吧,至少他能够同时拥有两份薪水,而日本公司所付的那一份还真的是不错,对不对?不管怎么说,至少在目前的汇率下算起来还不错。

野村认为这个任务是对他个人能力的一种肯定,他曾在日本建立起一个还有点成绩的情报网络,现在那个情报网是由另一位中情局干员负责联络―――看来也没什么指望了。至于在中国建立一个能运作的间谍网方面,中情局一直都不是很成功。

之前兰格利并没有拉拢多少美籍华人加入,而且在其中甚至还有人因为严重的忠诚问题,现在已经蹲在联邦监狱里。不可否认的,某些联邦机构是有点种族主义,再加上前述的原因,使得今天中情局总部对每个华裔员工都抱着高度的不信任感。对于这种事,野村也只能感到无可奈何,而且也知道自己没办法扮成一个中国人。也许对于某些瞎了眼的欧裔种族主义份子来说,每个丹凤眼的东方人长得都是一个样,但是在北京,像野村这第一个血统纯正的日本人(在南加州土生土长的日裔美人),想要把他从一群中国人中指认出来,就像找出乔丹一样容易。对他这种不是在外交人员保护伞下工作的情报员来说,这种情形实在让他感到不安,尤其是现今的中国国家安全部,不论是在经费上或是行动上,比起以前都毫不逊色。在这个城市里,国家安全部就像以前莫斯科的KGB 一样有权有势,而且可能也一样无情。野村提醒自己,几千年来,在折磨罪犯和其他一些不受欢迎的人上面,中国向来都是很在行的……而他的国籍更不会让他所受到的待遇好一点。中国人跟日本人做生意是因为方便―――比较正确的说法应该说是需要吧,两国之间根本就没有任何感情存在。

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里杀掉的中国人比希特勒杀掉的犹太人还多,然而除了中国之外,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会有人关心这件事;而且从这两个民族至少可以回溯到忽必烈时代的新仇旧恨来看,这件事只会让双方的关系雪上加霜。

对他来说,融入一个新环境已经算是家常便饭。当年他加入中情局不只是要为国服务,也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多点乐趣―――至少当时他是这么想的。后来他就搞清楚了,第一线情报员工作是非常严肃,而且性命攸关的一项工作,因为他得溜入一些不应该去的地方。弄到一些不该知道的资讯,然后再把它交给一些不该得到这些资讯的人。其实除了为国家服务之外,让野村继续留在这一行的原因也包括了那份刺激,以及那种知道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和在对手的地盘上用对手的游戏规则打败他们的窃喜。

在日本,他看起来跟每个人都一样,然而在北京,情况就不同了,因为他比一般中国人的平均身高高上几吋―――拜他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吃美国食物以及使用美国家具之赐―――而且他的西式穿着也比一般人的穿着好一点。衣服穿着的问题好解决,但是要改变长相可就难了。首先,他得改变发型,恰到好处,至少这样可以让别人无法从后面分辨出他是个外国人,还可能让国家安全部的人紧张一下。他自己有一辆车可以开着到处跑,这车子是NEC 配给他的,可是他也买了一辆自行车,一辆中国制的自行车,而不是昂贵的欧洲舶来品。如果有人问起来的话,他可以说骑自行车是种不错的运动,而且这难道不是辆如假包换的社会主义自行车吗?这样他在某地出现会才不会显得突兀。在日本的话,他可以轻松愉快地 联络的人碰面,可以隐身在蒸气氤氲的公共浴室这种私密性较高的地方,谈女人、谈运动以及很多其他的事,就是很少谈生意。在日本这个地方,每个行业的运作都有着某种程度的隐密性,他们甚至可以和亲近的朋友谈彼此老婆的缺点,但就是绝口不提办公室里正在进行的事情,至到这些事情曝光或者是公开为止。想想看,这种文化对于行动安全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他像个游客般地东张西望,心中想着他到底要怎样在本地进行工作。然而当他从这庞大的,广场一端走到另一端时,他注意到武警逡巡的眼神正不断地上下打量着他。当战车穿过这广场时,不知道是怎样的光景?他停下脚步回想着……差不多就是这里了,对不对?……那个拿着手提箱和一个购物袋的家伙,只是站在那里就挡住了一列战车……因为坐在那辆解放军八十式战车(中国国内称为八八型战车,八十式战车为外销型)驾驶座上的士兵,就算是战车连的连长从炮塔的座位上疾言厉色地对他下令,他也没有那种铁石心肠去辗过那个人。是的,事情大概就是发生在这里。之后,当然啦,根据中情局的情报,不到一个星期,那个拿手提箱的家伙就被国家安全部抓了起来,然后带去隔离审讯,看看服到底为什么敢公然做出这种违抗政府及军队的愚蠢举动。那个审讯可能还持续进行了好一阵子,这位中情局干员想道,此时他就站在当年那个勇敢的人所站的位置上,四下观望……因为国家安全部负责审讯的人不愿相信这是那个人的自发举动……在共产主义政权下,一个人自动自发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然而不管他是谁,那个拿手提箱的人现在已经死了―――根据情报来源,这是千真万确的。稍后有一位国家安全部的官员曾经满意地谈起了这件事,而当时座中有个人与万里之外的美国人有联系;那官员说,挡战车的那个人已经被一颗射进他后脑的子弹处死,他的家人―――情报来源相信,是他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还收到一张帐单,要求他们支付那颗处决他们丈夫和父亲,也是反革命份子加人民公敌的子弹钱。这就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正义。

他们这里是怎么称呼外国人?洋鬼子?是啊,野村付道,当年弥漫在阿道夫?希特勒统治下的柏林的那种迷思依然存在于这里。种族主义这玩意走遍天下都是一样的,笨蛋。这是他的国家给世界各国上的一课,恰特·野村想道,虽说这一课连美国人自己都还得好好琢磨一番。

她是个妓女,而且收费不便宜,麦克·莱利坐在玻璃后面的位子上想道。她的金发应该是在莫斯科的某个昂贵的发廊染的,并不是很自然―――而且需要再染一次,因为已经出现了些棕色的发根,不过金发却跟她的脸颊和眼睛很相配。她的眼睛里那种蓝,是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女人的眼中看过的,也许她的一些老顾客就是中意这一点―――是那份蓝,而不是她眼中的那份神情。她的身材就像古希腊雕塑家菲底亚斯雕出来给众人膜拜的女神像一样,浑身上下都是柔和的曲线。她的腿比一般俄国人欣赏的类型要来得细,但是那双腿若是到了好莱坞大道和藤蔓街的转角,肯定会让人眼睛为之一亮―――如果那附近仍然像当年一样,是个寻花问柳的好地方的话……

……然而,在她那迷人眼睛的神情,却是冷得足以让一个马拉松选手的强健心脏停顿。卖淫生涯到底把这女人怎么了?想到这里,莱利不禁摇了摇头。他并不常处理这方面的犯罪案件―――这种案件通常都是由当地警方处理;他认为自己的经验并不足以了解这一行的人的心态;单是她的眼神,就可以让人不寒而栗。只有男人才是猎食者,这是他和大部分男人的共识,但是这女人的眼神却会让人误以为实际情况并非如此。

她的名字叫唐雅?波丹诺娃,自称是二十三岁,有着天使般的面容和电影明星般的身材。对于这位联邦调查局干员来说,他不了解的是她的心灵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也许她就是跟平常人不同,就像许多职业罪犯一样,或许她年幼的时候曾经遭受过性侵害。就算她真的只有二十三岁,但是青春对她来说却好像是件遥远的事,这可以从她看着审讯者的眼神看出来。莱利低头看着民兵总部送来的,有关她的个人档案;她的存档照片只有一张,而且是张很久以前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是她和男友―――姑且称呼他伊凡吧。莱利边想边哼了一声,照片里的她是那么年轻,而且充满活力,就像当年英格丽?褒曼在“北非谍影”里一样年轻迷人。唐雅也蛮会演戏的,莱利付道。如果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真正的唐雅―――看来很有可能―――那么照片里的那个就是塑造出来的,不过是在扮演一个角色罢了,是种假象―――美丽的假象。而且很确定的是,如果真有哪个人被她的外表蒙骗了,那恐怕会是件秀危险的事。坐在双面镜另一头的女孩,她可是有办法用指甲锉把男人的眼珠挖出来,然后在到莫斯科四季旅馆,或是会展中心赴下一个约之前,把挖出来的眼珠给活生生地吞了。

“他有什么敌人,唐雅?”在审讯室的那位民兵问道。

“他有什么朋友?”她不耐地反问道,“半个都没有。至于敌人,那就多得很了。”她的用字遣词相当优雅,英文想必也非常好,因为她必须要有这种本事才能应付好的客户……这本事会让她多赚上几块美金、马克或是欧无之类的强势货币;如果付现,她还可以给个折扣。想必当她在告诉客户这件事时,脸上肯定是带着风情万种的笑容;不过是在事前还是事后呢?莱利有点好奇。他是绝对不会花这种钱的,但是当他看到唐雅时,他就明白为什么有些男人会……

“她要价多少?”他轻声地问普罗瓦洛夫。

“是我付不起的价钱。”俄国人哼了一声,“大概是六百欧元左右,如果是过夜的话,可能还要更多。她的身上没病,这真是难能可贵。她的皮包里有各式各样的保险套,美国货、法国货。甚至还有日本货。”

“她以前的背景怎样?跳芭蕾舞的?还是什么类似的行业?”联邦调查局干员问道,他是从他那份优雅的气质来猜想的。

普罗瓦洛夫笑着说:“不是,她的胸部太大了,不适合,而且她也太高了。我猜她的体重大概是五十五公斤左右,如果要在波修瓦芭蕾舞团演个被抬来抛去的小仙女的话,算重了点。但如果让她到我国正快速成长的时装界发展的话,她倒是可以做个模特儿。不过她不作。她的双亲都是死于长期酗酒所造成的酒精中毒,而我们的唐雅小姐倒是喝得不多。她受过义务教育,成绩非常棒。没有兄弟姊妹,就是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且有一段时间了。她为拉斯普丁工作了将近四年,我想连燕子学校也没有本事教出这么优秀的妓女。葛瑞哥里常常找她,不过是为了性,还是要她陪同出席公众场合,就不清楚了。她实在是个可人儿,对不对?但不论他对她产生了什么样的感情,你都可以看得出他并没有得到回报。”

“她有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