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伢子拉开老旦,告诉他一个极惊讶的消息:在守长沙城南之战里,他们结识了一帮国军弟兄,是74军一个被打烂的团,这三百多人的残余部队在城南苦战一周,打退了一千多鬼子的进攻,二伢子增援他们后,一个乞丐样子的营长拎了瓶白酒来感谢他们,他叫王立疆。大家三聊两聊就提到了麻子团长高昱,然后就提到了老旦。

老旦咿呀一声,觉得好是凑巧,这家伙竟也跑到了湖南。他忙问王立疆等人的去向,得知他们去澧水附近向74军军部报到去了,长沙会战后不少部队打乱了套,74军全在那边重新整编。

“他说现在是丧家之犬,一个团就剩那么百十号人,等像个样子了再来找你,或者你去找他。”二伢子掏出一块怀表递到老旦眼前,“喏,他让我带给你的。”

老旦稀罕地拿过,爱惜地摸着,纯铜的壳子,晶亮的水晶表壳,里面一根儿细针轻快地走着,还有一条银花花的链子,滑过手里凉飕飕的。翻过来,见后面刻着一些字,一个不认得,却认得上面的年份:1927。

“王团长说这是从一个鬼子将军那里缴获的,但不是日本表,是俄国表,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呢。”

“毛驴上玉嚼子,真糟蹋这好东西。”二子伸过手来抢,老旦装作踹人,道:“毛驴还没见戴眼罩的呢。”老旦收起表,歪着头哼唧着说:“无功不受禄,这么贵的礼,这家伙打着主意呢。”

二伢子说长沙一战,鬼子先赢后输,都打到株洲了,却被第九战区打了个凶狠的反包围,一通厮杀丢盔卸甲,反正打回出发时的状态了。他们扔下几万具尸体、数不清的武器弹药,一年半载够呛能发动新的战役。而且日本鬼子对美国发动了战争,漂洋过海去打美国人和英国人,中国有点儿顾不过来了。

“那咱能打回去不?”老旦天真地问。

“打回去?屁!”黄老倌子不屑道,“自古异族入侵,你见过十年就打回去的么?元朝最短,还九十年亡国呢。国民政府拼得差不多了,估摸着算了下,几百万部队,几百个连以上军官填进去了,怎么往回打?让你老旦去打?”

“俺哪成?往东往西都不知道,那不是还有老倌子你么?你一出山,鬼子还不望风而逃?”老旦笑着搓着大手。

“鬼子分兵去打他人,又违了远交近攻的道理,自是兵家大忌。但他们不是傻子,不会打这没准备的仗,要么是逼的,要么是选的。美国是个腿粗的,可不像民国这么好打,报纸上说他们在珍珠港偷袭了美国一个舰队,那就和你们村里人被人半夜悄悄爬了炕头一样,美国人再好吃懒做,也要拿着菜刀和你拼命的……老旦我问你,你要是陷进这么一种状态,左边要打,右边也要打,左边厉害,右边稀松,你会怎么办?”黄老倌子一改平日状态,冒出杨铁筠似的问题。

“哦?这个,咋说呢,咱定是个稀松的了。俺要是鬼子啊,就先把稀松的弄死,然后集中精力和厉害的玩命,袁白先生说当年秦始皇就是这么干的。”老旦点着头说。

“谁说这货球长见识短?这是大见识呢!”黄老倌子一拍桌子,哈哈大笑起来。

“这……老倌子,你觉得鬼子还会继续打?和咱往死里打?”二子在一旁瞪大了眼,他可不想听到这消息。

“打还是不打,其实鬼子说了不算,而是老蒋说了算。鬼子最好的办法是一边打一边劝,和老蒋谈个停战协定。但我看老蒋这意思,才不想当南宋那没用的皇帝,最近这几仗,尤其是长沙,国军其实打得真不赖呢。美国人给老蒋的援助远远不够,这下子老蒋腰杆硬了,要啥美国人都得给了。”

“那敢情好……”老旦愣愣地说。

“鬼子和英美宣战,贪心不足蛇吞象,这下有得瞧了。”黄老倌子瞅着老旦说,“去搬两坛酒来……”

老旦从陆家冲那边得知,共产党在湘潭那边活动频繁,却不是打鬼子,而是忙着进村儿发展力量。老旦总想悄悄去看一看,顺便找到阿凤打听杨铁筠的消息——对天发誓他真是这么想的,他没想和阿凤再弄点啥。可玉兰敏感如叶子上的露水,一点动静便滚来滚去。老旦终打消了这念头,欠了玉兰很多,好像不是自己的错,却也逃不了干系。

这个冬天异常阴冷,老旦和二子冻得叫天不应,屋里放了两个火盆,仍暖不了冻僵的四肢。二子自制了棉裤,棉被中间掏了个洞,罩在身上麻绳一勒,每天狗熊一样躲在屋里,却还是冻病了。老旦心疼这兄弟,找上玉茗等兄弟,叮叮咣咣硬是敲出一个铁炉子,裹出几根烟囱。看着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烟,火炉子烧得通红一片,二子烤得浑身冒汗,又喝了玉兰给烧的姜汤,眼见着来了精神,在火炉上烤着兔子和野鸡。大伙围着炉子羡慕不已,小酒喝得热乎乎的,干脆继续发狠,一人做一个。玉茗画了图纸,一帮北方汉子标准化做出了十几个炉子,挨家挨户地送。黄家冲第一次在冬天冒出滚滚的青烟,黄老倌子热得屋里待不住,说房子里像走了水,鼻子都烤出血来,他光着膀子坐在院子里出汗,央求着老旦将这要命的玩意儿弄走,老旦便搬去了神婆屋里。神婆笑着纳了,她太阳穴的鼓包已经长成小馒头大小,一颗头圆得黄老倌子也似。神婆摸着老旦的手,挠着他满是老茧的手心,淡淡地看着他说:

“珍惜这儿的好日子,你再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