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想哥,俺就他这一个亲人了……”麻子妹抬眼看着他,老旦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被看得头皮发木,肚子又隐隐地疼起来。

徐玉兰叫来了山寨的神婆。说是神婆,更像个要饭的疯子。她留着半尺长的指甲和三尺长的白发,双眼像对鲜红的辣椒,一嘴牙齿像故意掰歪,用锉磨过,竟没一个方正的,这还罢了,那一身臊臭堪比霉豆腐加臭豆腐。老旦被她瞪得发毛,熏得要吐,她坚硬的指甲在他浑身兜兜转转,刺来刺去,敲出瘆人的声音。徐玉兰看着老旦,眼睛睁得老大,见老旦被这神婆吓得怯怯的,就呵呵笑起来。神婆让老旦闭上眼,开始念经,边摸边掐,推滚他笨重的身体。那双可怕的手无处不去,摸掐得老旦冷汗周身,最后竟隔着裤衩揪住那串玩意狠狠一拽,老旦七魂揪走了六魄,啊呀大叫,捂着下面咕咚掉下了床。

“老逼!你做甚?”

老旦大骂,那玩意火辣辣地硬起来,肚子里肠鸣胃叫,后门一吞一吐,一串响屁轰隆隆就放了出去。徐玉兰捂着鼻子退后,指着老旦满脸羞红。神婆眼都不抬,收拾东西拔腿便走。她走了几步,回身指着老旦那里,眯缝着眼说:“好一条腊肠,好一条腊肠呢……”

老旦怒不可遏,跳起来要翻脸,神婆早迈出了门。徐玉兰揪住了他:“好了没有?神不神?”

老旦揉了揉肚子,顿觉浑身通泰,冷汗化作畅意,热流游走着全身。小色匪在门口哈着腰看,见徐玉兰瞪他,刺溜就没了影。这神婆果然好手段,只是如何知道扯鸡巴蛋能治疗肠胃?袁白先生可从没说过这种路数。老旦啧啧称奇,见徐玉兰娇喜得意,俏丽的笑脸和丰满的身躯似收似放,那里便直通通横斜竖挑。老旦大惊,又大羞,忙坐下四处摸烟。眼前伸过一只葱白的手,递过一根细细卷好的烟。老旦抬头,只见徐玉兰那张比饺子皮还要白净的脸,红得像烧起来一般了。

天亮时分,黄老倌子来村口送行。他穿着浆好的长黑衣,秃头在黎明里烁烁放光。老兵们带了好酒,女人们打包好腊肉腊肠腊鱼和梅干菜。二当家的一身皮扣,腰插双枪,背后是柄可怕的大刀。黄老倌子挨个给六人敬了酒,老兵们也全都满上。正要辞行,朱铜头拎着大包小包狂奔而来。他跌撞着扔下行头,给老旦和战士们敬了个礼。大伙都笑了,二子拍着朱铜头说:“咋了?怕我们回不来没人付你的药钱?跟你的小甄美人交代过了?”

“我脸皮子再厚,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咯噔啊,昨晚上一宿没睡,你们一走,我这心里就没着落了!啥小甄美人?我跟她之间球事也没有!老哥、兄弟们别嫌弃我就行!”

“咋说的呢……快把老爷子这杯酒喝了,咱们上路!”老旦心下感动。黄老倌子却不买账:“废什么话?喝了酒快走!当兵哪有你这样的?”

大早晨的,热乎乎的烧酒下肚,众人都成了大红脸。老旦等人纷纷拎枪上马。山中空气清冽,山口郁气腾腾。冬至已过,湘中的黄家冲还是深秋景色,山林里雾气薄掩,鸟雀争鸣,清新的草木香味浸入心脾,蜿蜒的山路上,亮晶晶的露水凝出诡异的光。回眼望去,黄家冲青烟袅袅,睡醒的鸡鸭鹅咯咯咕咕,那声音如此亲切,让老旦留恋起这安逸的山村。黄老倌子仍在村口遥望,如钟似鼎,黑衣轻轻抖动。这个把月恍如隔世呦。半山腰一个苗条的身影挥着双臂。老旦认出那是没有扎头发的徐玉兰,她在竹林里像只蹦跳的白羊。但这一切只是片刻,他只听见徐玉兰在山坡上嗨呦呦地呼喊了几声,一切就消失在雾气和吱吱呀呀的车轮声里了……

穿过益阳,到了岳阳,也就到了两湖边界。一路无惊无险,人们都在往后跑,他们反倒往回去,有脑子的都知道这伙人不好惹,躲之唯恐不及。二当家黄贵让人送了飞鸽信儿,这一路还有吃有喝,只是人们都在问:你们回去干啥?不知道鬼子打过来了?你们是想趁火打劫国民政府,还是抽了羊角风?

看地图,通城百里在望。老旦带着弟兄们到城北住下,准备明早过去。城里部队也不少,只看着委顿狼狈,不像在武汉时光鲜。街道两旁躺着不少伤兵和染了瘟疫的百姓,大多无人问津。各家各户的门板、棉被、床席、枕套、衣柜,甚至还有装米的大缸,通通被运往城外巩固工事。岳阳城像被路障和铁丝网包起来的粽子,文庙成了炮楼子,岳阳楼周围的高射机枪密如竹林。百姓大多跑路,但仍有不少留在城里继续过活,帮着国军修筑工事。城市不算大,但饶有意思,街道和房屋带着古香,飞檐迂回,菱窗围院,窗户雕着好看的花。而这一切都将化作焦土,如打了几个月的武汉,老旦心中好是惋惜。

从告示上得知,武汉城已成残垣断壁,除了鬼子弄的,还有国民政府自毁的,是为“焦土抗战”。军民全线撤退,武汉城拱手让人。尽管蒋老头子一再强调武汉战役给中国争取了时间,巩固了后方防御,老旦依然心如死灰,守住武汉和守住中国原来是两回事。中国成了一件敞风漏气的破衣服,捂住前胸,露了屁股。百万军民誓死保卫的长江防线一夜之间就给了鬼子,这“主动放弃”,如何接受?弟兄们沉默着,来往的士兵落落寡欢,信心降到了抗战以来的最低点。一退再退,再退就到了西南,那是真正的烟瘴蛮荒之地,人可怎么活?老旦纵不懂军事,也明白武汉的失守将导致鄂、赣大部被日军攻占,湘、渝面临直接威胁。多半个中国已经沦陷,一百万党国精锐部队灰飞烟灭,这么打都打不过,亡国是早晚的事了。蒋老头没准儿会带着部队钻山沟去,老百姓咋办?鬼子占了板子村会如何?像东北那后生说的见大姑娘就按倒,见人吃大米白面就拿刺刀挑了?翠儿皮白奶大的,模样招人呦……不敢想,但翠儿机灵,定也能如徐玉兰一般想到剃头抹锅底灰的主意。

一早起来,吃饭喂马,大家披挂出发。行至城口被卫兵拦住。守卫部队奇怪,都唯恐跑得不快,这七个家伙还要骑马去湖北通城,不是要去当汉奸吧?任是老旦说破了嘴,城防部队就是不放,老旦也拿不出原属部队的凭证。城防部队不敢放也不敢抓,摇电话报告了头目。老旦一行被缴了械,带进了前卫营指挥所。

先说话的是个上尉,瘦如乞丐,武装带太宽大,在腰上晃悠悠地垂着,说几句就要拎一下。瘦猴上尉正在和另外几个军官打麻将,大早晨的,屋里已是烟气腾腾。见他们进来,瘦猴上尉斜着眼说:“你们知不知道上面的命令?别说是当兵的,老百姓都不让过去……”说罢,他打出一张牌,“四万!”

“我碰!你这么猴急着吃,不怕撑着?”他对面的军官拿起牌,回头看了一眼,又摘出自己一张敲在桌面上,头也不回道,“昨天有两个兵,揣着地图往北跑,出了城才被抓回来,今天早晨毙在城根下面了,你们是哪个部队的?带了什么?你是带头的?”此人又扭过脸,一副不屑样。

“看着不像呢……”还有个戴手套军官,这人打麻将都戴着手套,看来稀罕干净。

“俺是第2军军部特别行动科直属突击连副连长……”老旦决定不说姓名,省得笑着他们,“俺正在等着军部的重新整编,这六个都是俺的兵。”

听老旦报了身份,瘦猴上尉要摔的一张牌轻轻放了,几个军官或揪衣服、或咳嗽着站起来,看着老旦,带着狐疑。

“既是第2军的,怎不在部队里?你们可在长沙呢。”一个矮胖子说。

“俺奉命保护军部要人到湘中去了一趟,任务完成,这又要赶回去。”老旦这话理直气壮,本来也是这么回事么。“如果诸位不信,可以看看这个。”老旦说罢从怀里掏出军功章,这些铁牌子都别在一块布上,几个军官一看就傻了眼,那三等宝鼎勋章可不是一般的战斗经历能获得的,这说明老旦至少是尉级军官,因还是战时才发三等,如果将来大授,鬼知道会是几等。

“老兄,不是兄弟不给面子,上面有命令,岳阳城只进不出,再过几天进都进不来了,这满地都是鬼子的奸细呢。你们要过去必须得有师部的命令,或者你们第2军的长官手谕,你这么不明不白地硬过,兄弟我……呵呵……这个不好做主啊!”瘦猴上尉换作谄笑,口风却丝毫不松。

“说的是,说的是,你要过去就得有个材料,我这儿得有记录,万一你回不来,我们都跟着吃挂落啊!”刚才搭话的军官也戴上了帽子,笑呵呵地假客套。老旦却在想,这几个球攘的货不是想要钱吧?

“几位老兄,实不相瞒,俺们这次去不是部队的任务。俺们突击连半年前干了鬼子的斗方山机场,死得就剩你眼前这几苗人了,军里有意让俺们休养了个把月。前些日得到消息,我们的老长官高昱团长和几百个伤兵被困在通城,俺这次要寻他回来。高团长救过俺的命,俺不能贪生不顾,各位给个面子,俺不会写字,画个押留下,把这军功章也押在这儿,回不来也绝不连累大家。俺知道大家也不容易,守城门寡糟乏味,俺自是晓得,这儿只带了这十几块大洋给弟兄们买酒,就给俺这个面子过去,如何?”

老旦说完一扭脸,朱铜头麻利地掏出十几块大洋放在桌上,是从老旦和二子那份里来的,白花花的很是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