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第一战,江岸突出部的国军死伤惨重,2营各连队均伤亡过半。3连和老旦所在的2连尤其残破,躺在医院里的已凑不成一个排。麻子团长带3营上去后坚守了两天两夜,副营长和两个连长先后战死,有一个连死个精光,连个种儿都不剩。最后一个连长也没活下来,因为他丢下阵地和弟兄们跑了,迎面撞见带着最后的预备队上来的麻子团长。

弟兄们很惨,在敌人的舰炮下无处藏身。鬼子似乎也立了军令状,死多少人也不退,倒在沙滩上还在往上爬。麻子团长吃了一炸,脸上又多了更多的麻子,就在他一脸血地端着机枪上去玩儿命时,军部派来的一支宪兵部队赶到了。这只有不到两百人的连队迅速在阵地展开,十分钟就打退了刚登陆的一群日军的进攻。他们每人背着三支枪,一支德国冲锋枪,一支美国的狙击枪,还有一支俄国的手枪。麻子团长惊讶地看着他们不紧不慢地一枪一个,鬼子竟一个都靠不近五十米,在几个军官都被敲掉之后,逃跑的鬼子也被他们用狙击枪干掉了。他们一个人守几十米宽的阵地,上岸的三百多日军竟没回去一个。宪兵部队也有伤亡,要么是流弹,要么是舰炮轰死的。突出部血流成河,眼看不保,多亏了这帮神兵。老旦过了十几天才知道这些事,都是二子告诉他的。

在市郊的集团军伤兵医院,几千名伤兵拥挤于此,哭号和疼叫昼夜不停,血腥和各种臭气混在一起,活活熏死几个心眼儿小的。武汉上空空战不断,敌机不间断地轰炸外围阵地,这两天又开始轰炸市区。医院边配了两挺高射机枪,但防卫部队尽量盖着不用,别惹火了鬼子非要往这标志明显的医院扔炸弹。鬼子似乎派出了所有飞机,防空警报接二连三,夜里的探照灯柱密得像地里摇摆的玉米。各种高射武器在夜空划过和炸开,半夜经常亮得和白昼一样。

老旦乱糟糟地抬进来时,医生擦了擦血糊的眼,说扔外面儿去吧,先拣着能活的救。团长副官王立疆发了飙,要把医生老二揪下来。他交代好了老旦的事儿就跑回了阵地,没多久就领了一身伤抬回来。这一身伤是他替麻子团长挨的,一个空爆弹落下,他扑倒了麻子团长,背上屁股上镶了十几个小弹片。老旦和二子被安排在一个病房,二子看着吓人,都是外焦里嫩的皮肉伤。老旦却成了肉串,连烧带炸,半个身子的皮焦黑了,透穿的窟窿就好几个,三颗子弹钻过前胸腰肋和大腿,外面更是被扒了一层皮似的血糊呲啦。医生从他的体内挖出大大小小十几块弹片,日夜看护这个命硬的家伙,一次又一次把他拉回人世。前几天大腿伤口出现了感染,烧得火烫,化脓后臭气熏天。老旦优先用上了刚运来的抗生素,几针下去终于退了烧。医生们在他的身上揭下的绷带几乎可以做一床被子了,这怎么折腾都不死的家伙的心脏又嘣嘣跳出声音了,咳嗽又像打雷一样了,放屁又奇臭无比了。护士们在打赌这臭烘烘的不死仙醒来的第一句话,有猜要杀鬼子的,有猜要喝水的,也有猜问是不是死了的。可老旦让他们都失望了,哆嗦着竟来了句:“翠儿,肚子大了没有?”

二子“咦”地跳起来,忙唤过一个五大三粗的护士来。护士兴奋地先问他说了啥,才失望地检查他的情况,过了一会高兴地说:“真是条汉子,死不了啦!”

老旦睁开眼天晕地转,不知什么东西怪吓人地挂在上面,模糊的白影来回飘着,像村里谁家死了人。他终于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舌头,便用牙齿去咬。嘴像被盐腌过般干硬,喉咙如过火的烟囱,眼皮比牛皮还要干硬,眼珠子好容易看见了,转一下又甚觉生疼。他听到奇怪的鸣响,像鬼在哭,过了一阵才知道是人在笑。那笑声慢慢抓挠着他的身体和耳膜,直到眼前清晰起来,那笑声也就真切了。屋顶脏兮兮的电风扇让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在阎王爷那儿当了逃兵。可他并无兴奋,反倒慌张起来,不知自己这堆肉少了些什么。一张张脸在眼前晃着,他们像在看一个稀罕东西似的,眼珠子都吐出来。还有个眼睛蒙着绷带的也来看,这不是瞎起哄么?于是他凝住神,试着晃动身体,寻找自己的四肢,他很快知道四个末端都在,还有一个感觉不到,是因为根本动弹不得,从胸口向下都是硬邦邦的绷带,就跟装在灶眼儿里似的,浑身出奇的痒,又伴随着钻心的疼,顶上来的恶臭险些熏晕了他。他就咳嗽了两下,咳出鼻腔里奇怪的东西,是一支管子,浓烈的药水味道就钻进来,这味道让他闭了嘴,那些讨厌的脸令他心烦,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二子一只眼缠着绷带,猴子一样蹲在凳子上,咧着嘴冲他在笑。

“旦哥你可活过来了,都好几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面抬喽!”

老旦费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对面铺上有个少了半条腿的兵,一颗子弹横穿了他的腮帮子,咕噜着半截舌头说:“老连长,兄弟们都以为你也光荣了,前天我才知道这屋里是你,你身上全是绷带,根本认不得。”

“弟兄们……咋样?”老旦嘟囔着问。弟兄们的话把他刚要喊疼的想法残忍地拽回来,他立刻知道只要活着就有多么幸运。

“活着的都在这儿堆着……好在阵地没有丢,就是人已换了几茬了!”二子说。

一个高大的医生走了过来,替他拔掉了斜插在嘴里的一个小管子,又给他塞上一个温度计,对四周呵斥道:“他刚醒过来,让他好好养神,别和他瞎聊,等血压稳定了有你们聊的……你也别急着动弹,过几天再动,听见没有?你是叫老旦对吧?你们团长让我看你活过来就告诉他一声,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后福啊!”

“高团长怎么样?”老旦急切地问道。

“高团长负了轻伤——其实没事,就是又多了些麻子,他又回前线去了……你这名字太好记了,好多人托我打听这打听那,我根本记不住。”医生挂上听诊器就走了,他穿着两只不一样的皮鞋,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

“咱的炮兵虽跟不上趟,好在还有飞机能帮着,还有那些宪兵兄弟们真是好使,不过都走了,那些金贵的家伙肯定要去干更难的事儿……前几天团长带着咱们一帮弟兄,半夜游到鬼子那边,炸烂了他们的一艘船,呵呵,据说上面全都是鬼子!早晨起来还看见江里飘着一截截的。但鬼子昨天开始猛攻突出部南边的一个工事,那是一帮贵州兵守的,不太有谱。”二子摸着脖子上的纱布说。

老旦只精神了片刻,疲惫便隐隐杀来,各处的疼宣告着他的脆弱。他努力回忆身上每一处伤的由来,想着想着就串了,他甚至不知何时挨了那么几枪,明明是被眼前的炸弹炸飞了,后背怎么还有七八块弹片进去?并没有鬼子打他的脸,那两颗牙齿又是怎么没了的呢?他依稀记得和麻子团长说过的话,也依稀记得离开战场那一刻的辛酸和悲壮,可他却完全不记得那战斗的残酷了,好像只是带着谢家人和郭家人干了那么一仗,那些弟兄的死去也没有令他悲伤,就像村里走了个当麦客的后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眼前这个二子是谁?为什么他要蹲在凳子上给自己讲故事?这个板子村里神憎鬼厌的混子,怎么就和自己不舍不弃了?这些不需要答案的问题洪水般涌来,呛得他难以呼吸。烦躁引起剧烈的咳嗽,牵动无处不在的痛,穿过身体和床板,火一样点燃了他。

“让俺起来!”老旦大叫,把正要点烟的二子吓一大跳。

“干啥你这是?诈尸啊?俺倒想让你起来,你缠得和粽子一样,撅都撅不过来,起来也只能和棺材盖儿那样立起来,你要不怕疼咱就试试……”二子点着了烟,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

“你妈逼的,俺咋样你都不心疼,俺要是动不了了可咋球办?”老旦说完就气喘起来,胸口那个枪眼儿就疼得钻心了。

“你动不了就动不了呗,还不用再打仗了呢,没准儿直接发盘缠回家了呢。你能不能闭嘴?你看你腰上那个口子流血了,你一嚷嚷它可就裂了……”二子指着他的腰说。

“我那个还在不?”老旦红着脸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