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活着回来的弟兄们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二子找着板子村的,问下来却只剩一小半了。郭家的谢家的都在哭爹喊娘,眼泪流干了还在干号。有弟兄拿来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看着这群手足无措的可怜家伙直摇头。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交界面上,有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像自己的女人,有的像大嗓门的上尉,有的像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像瘟神一般的马烟锅。老旦不敢闭上眼,否则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亲历一遍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静静的,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嘶喊和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冷枪,老旦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鬼露出了半个脑袋,就此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老旦口中乏味,烟也抽光了,他就想起马烟锅那支烟锅和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马烟锅倒下的地方。马烟锅抽着烟锅给他梳头的情形令他脸红,就这么想着都脸红,大闺女家才用这个哩!可第二次竟习惯了,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像翠儿轻轻地抓痒,又像老娘曾经的抚摸,它令他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这梳子是神奇的物件儿。

他坐不住了,被这想法弄热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夜下的小马河阴森恐怖,里面似乎游走着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和哨兵打了招呼,就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脱得赤条条游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冻得他龇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游到对岸,他爬上去乱摸,不久摸到了半截身子的马烟锅。他僵得硬邦邦的,像三九天冻在院子里的大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烟锅,找出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都完好。鬼子的照明弹晃起来,老旦忙猫腰装死,绷着哆嗦的身体,等那东西熄了,才振了振精神游回来。

河边的哨兵一直看着,凑过来拉他上岸,兴奋地问:“偷了啥好货回来?”老旦冷得说不出话,把烟锅和梳子拿给他们看,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大哥的。”

“这梳子是他老婆给的吧?”

“他还没老婆。”

无所不知的李兔子说,马烟锅没娶过老婆,三十大几的人,十几岁出头就打仗,长官让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便一直拖到鬼子来了。马烟锅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马烟锅就一直揣着这梳子。老旦是想给他留着,可老旦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马烟锅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遥不可及,在被抓来前,除了去上帮子村翠儿娘家,他从没出过板子村方圆三十里的地界。

从陈村撤退之后,老旦所在的5连加上3连、4连和1连,总共还剩下一百多人,被统编成一个连分配给了37军406团。这个团是被打残的几支部队凑起来的,既不满员,也没去处,多是口音杂乱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尽是惊惶的眼神和单薄的身体。人高马大的老旦因其传奇的杀人经历,又与人人敬重的马烟锅生死一场,竟成了传奇的老兵。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军官补充,决定就地解决,勉强提拔老旦做了新连队的副连长,军衔先空着。团部的军官们想借此提提气,有人通知连队,要给他举行一个授勋仪式。

老旦在众人或信任或怀疑或羡慕的目光中接受团长授勋。他有些手足无措,不太明白为啥能被别上这块小铁牌子。对面的这个团长身形魁梧,一脸麻子,三角眼像刀子挖出来的,嘴角硬得铁钳子一样,要不是他方才说话了,那两块嘴唇片子像原本就长在一块儿的。

麻子团长向战士们高高举起了勋章。大伙齐刷刷瞪着这闪光的物件,像看着政府赈灾队下乡时手里的馒头,或是菩萨手中的圣物。这罕见的殊荣让老旦惶恐了,不敢拒绝,也不敢痛快接受。当勋章挂到胸前,冰凉的别针刺入皮肉时才醒过来。老旦忘了喊疼,麻子团长也不知深浅,将他胸前一层皮肉别了进去。老旦正想去揪,见麻子团长在给他敬礼了,忙忍着痛举手回敬,那动作和神情滑稽不堪,活像卖艺的猴子得了主人的半块干粮。战友们各种怪笑了。团长却没笑,皱着眉砸了他一拳,老旦猝不及防,应声而倒。

“站起来!”

团长一下耷拉了脸,大声喝道,麻子脸绷得像冬天的窗户纸。老旦赶忙起来立正,红着脸赔了个笑。团长还是没笑,后退了几步把帽子扶正,严厉的目光从众人头顶扫过,全场鸦雀无声。

“党国军人,面临国之危难,自当前仆后继,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大家参军都不久,看到这一夜之间就牺牲了很多兄弟,有的连鬼子啥样儿都没见着就死了,肯定都很难过,都很害怕。咱们都不愿意打仗,想安生地过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经打到了你们的家门口,国家的命运已经是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你们都累了,困了,甚至慌了,但还是要求你们做好杀敌的准备,做好牺牲的准备!我和鬼子从上海打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徐州,从徐州再打到这里,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万?南京一战,国军八万壮士壮烈殉国,咱们团一千多老兵几乎全军覆没,可我仍能站在这里,随时准备和鬼子同归于尽!因为从拿起枪走上战场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是不怕死的军人。”

麻子团长走了几步,回头指着老旦说:

“新兵老旦杀敌勇敢无畏,是好样的,因此才受此重用,大家要学他。但尽管如此,老旦还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党国军人!刚才别说我打你一拳,就是给你一刀,你也不许倒下!”

话音未落,麻子团长猛地跨上两步,对着还在发愣的老旦胸口上又是一记重拳。老旦胸膛里像是炸了颗手雷,双耳都嗡嗡作响,满眼金星飞迸,险些又倒了下去。这次却忍住了,他摇晃了几下,咬牙挺直了身板。麻子团长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刀,捧着递给老旦。

“这是我从一个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送给你,望你勇猛杀敌!”

老旦恭敬接刀,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插在腰间。他吞了口气,给麻子团长敬了个礼。战士们大受感动,也一起向团长敬礼。麻子团长再不说话,似乎叹了口气,沉甸甸地去了。

“凭啥你有俺没有?俺也杀了鬼子呢……”二子在身后嘟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