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这病我知道,再好的药,也是管一时,管不了一世。以后你别分心了,别耽误了你的正事儿。”

罗美慧脸上有些羞愧:“什么事也没您的事大。”罗母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的头:“你呀,跟你爹一样,一忙起来就没个自己。我还不知道你们俩。”罗美慧眯起了眼睛:“这不好吗?”

罗母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越发明显:“好。我二十岁跟了你爹,早先是罗营长的太太,再到罗司令的夫人。现在呢,是罗处长的母亲,人人见了都恭恭敬敬,你们干得越好,我也越沾光。”“那是您的福气。”“福气?”罗母听罗美慧这么说,嗔了女儿一眼:“我要的福气你可是一直没给。”“什么啊?”问完罗美慧就反应过来:“嗨,您又来了。”

罗母悠悠道:“你也不小了,看看你小时候那些女伴儿,哪个现在不是夫唱妇随。你在苏州那个同学,去年来咱们家那个小高,孩子都快比她长得高了,多好。”罗美慧撇撇嘴,不屑地说道:“像她们一天到晚呆在家里,闷也闷死了。”罗母叹口气:“女人早晚得有这一步。你得明白,再能干的女人,没家庭,没孩子,也……”还没说完,罗美慧就打断母亲,赶紧哄着:“好了好了,我抓紧就是了。”“这话说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罗母拿眼瞪了一下罗美慧,罗美慧甚是无奈:“我抓紧,这次我一定抓紧。”

罗母起身认真地问道:“你要你的信仰,我要我的外孙。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快要下去见你爹了,你让我就这么下去,他也会怪我的。”罗美慧眼神中闪现一丝茫然:“我看上的,人家不一定看上我。”“有人选了?谁呀?”看见母亲这般惊喜,罗美慧脸上禁不住飘起红云:“哎,我就是这么一说。这事急不得。”

深夜时分,保密局看守所里,何光和疤脸从楼道边走过来,一个戴帽男子被夹在中间。何光把号房门打开,把戴帽男子狠狠推了进去。那个男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这个号房,就在关押赵教导员的隔壁。两个号房之间,满是格状的铁栅。透过铁栅的空隙,赵教导员将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戴帽男子显然已经被动了刑,身上血迹不多,但衣服凌乱,帽子也没了沿,眼镜腿也折了,歪戴着,呻吟道:“能不能给口水?我想喝点水。”何光一边给门上锁一边狠狠骂道:“让共产党给你吧。”赵教导员看着特务走远,凑到铁栅边,试探地问:“犯什么事儿了?”戴帽男子看了他一眼,不理会他,过一会喘着气靠到墙上,慢慢闭上眼,显得很虚弱。

赵教导员和戴帽男子就这么隔着铁栅默默地倚墙坐着。过了一会,戴帽男子又忍不住轻声呻吟起来。赵教导员凑到铁栅边上,手一扬,扔过去一块馒头。戴帽男子看了一眼馒头,咽了一下口水,但却没有伸手去拿。赵教导员笑笑:“一天没吃东西了,垫垫吧。”戴帽男子闭上眼,不搭话。“你怕我害你?”赵教导员尽量让自己的语调轻松些,但发现那个戴帽男子仍是一动不动。他叹口气:“没下毒,吃吧。”戴帽男子依然没反应。赵教导员有些急了:“我要是你,死也不做饿死鬼。”这时戴帽男子才慢慢睁开眼,不屑地说道:“你倒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还是白面馒头,哼!”赵教导员见对方搭话了,笑起来:“他们不会让我饿死的,他们舍不得。”谁知话还没有说完,戴帽男子又闭上了眼,不再理会赵教导员。赵教导员尴尬地离开铁栅,嘴里嘟囔着:“警惕性倒是挺高的。”说着也靠着墙边闭目养神去了。

次日早晨,何光和疤脸从楼道里走过来,一直走到戴帽男子所在的号房门口才停下。何光掏出钥匙面无表情地开锁。闭眼休息的戴帽男子一惊,睁开眼,恨恨地瞪着他们。

赵教导员偷偷观察着这边的情况。只见疤脸流里流气地说道:“黄先生,又得麻烦您了。”戴着手铐的黄先生嘴唇颤抖着,慢慢站起来。还没等他站稳,何光就过去抓住他的胳膊,一把拽了出去。黄先生仿佛被抓到了伤口,疼得哎呦一声。何光无动于衷,任其喊叫,毫不留情地将他拽走。门哐当一声关上。赵教导员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很是悲痛。

同一时刻,韩露接到康大光的邀约,前往茶楼同他见面。她按照之前约定的时间地点,在一个阁楼的房间里独自等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韩露回头,看见于明辉从门外进来,顿时愣住了,继而喜出望外。于明辉看看左右,确定没有人跟着,轻轻关上门,颤抖着声音小声叫道:“韩露!”瞬间,泪水从韩露眼里流下,她捂住嘴,看着于明辉,无声地哭泣起来。两人同时冲向对方,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韩露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于明辉,于明辉脸上挂着她熟悉的微笑。韩露把于明辉的眼镜拿下来,再看,笑了:“你真的是明辉!你……好吗?”于明辉凝视着韩露:“我很好。”韩露突然举起拳头捶他的胸膛:“你瞒我瞒得好苦!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于明辉解释道:“组织的决定……其实这样对你对我都更安全。”韩露哽咽道:“可是我……我差一点……”“差一点杀了我是吧?”于明辉紧紧将韩露拥在怀中,开玩笑道:“以前没看出来,你还挺狠的。幸亏我命大,不然还真成了屈死的鬼。”“你骗我,你一点也不安全!”韩露看着故作轻松的于明辉直掉泪:“罗美慧、康大光,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威胁。罗美慧肯定怀疑你,不然她不会告诉我你们孪生兄弟的事,她不说孪生兄弟,我也不会把你当成仇人,就不会有那场车祸!”韩露越说越激动:“这个女人太狠毒了,她很危险……”“没事没事,你冷静一点听我说。”于明辉轻轻拍了拍韩露的后背,柔声细语地安抚道:“本来罗美慧是怀疑我的,但是车祸以后,她的疑虑反而打消了。因为她怀疑你通共,所以你要杀我,反过来证明了我没有问题。所以你现在不用担心我,我倒是很担心你,你行动时可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啊!”韩露把头深深埋进于明辉怀里,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我会的。”于明辉深情地望着怀中的爱人,摩挲着她的秀发,感慨道:“你比以前,成熟了。”过了一会,韩露停住抽泣抬头问道:“如果没有那场车祸,你会主动认我吗?”于明辉严肃起来:“我和你相认不是怕你杀我。”“是为了送情报?”韩露有些不高兴地嘟起了嘴。于明辉笑着点点头。这不确认还好,一确认韩露更生气,挣脱开于明辉背对他坐在凳子上。于明辉轻轻从后面搂住她,低沉却不失温柔地说道:“火鱼失踪了,一直联系不上。我这边的情报都是十万火急,必须立刻送到江北。长江目前全面禁航,连小竹排都要清查。南京城里所有电台被敌人拔掉的拔掉,监控的监控。现在能动的只有你的船,没有你,江北就是聋子瞎子,所以,我必须确保你的安全,不能再让你干傻事。”他见韩露不说话了,又把她揽到怀里:“只要能经常看见你,我心里就踏实了。”韩露泪眼婆娑地仰脸凝视着于明辉,柔声说:“见你一面,我就是死了,也不后悔了。”

于明辉和韩露好久没见,有说不完的话,两人紧紧挨着坐在桌前,于明辉懊恼地挠挠头说:“老赵……我对不起他。罗美慧把他看得太紧了,我一点机会都没有。他在里面受罪,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明辉你别这样!”韩露看着他痛心疾首的样子,心疼地劝慰。于明辉继续说道:“还有火鱼,还有那么多同志,罗美慧手里的名单我必须尽快拿到!你听好,从明晚起,每天晚上你去一趟教堂忏悔室,那是我以前跟火鱼的交通点。那儿的墙壁上有一个可以活动的柜子,你沿着窗口向右上角的方向仔细摸就能摸到开关。如果我拿到名单,我会想办法送到那儿。你拿到后马上交给江北,同时尽快通知所有在南京的同志!记住了吗?”韩露坚定地点点头:“嗯!记住了!”窗外,传来钟楼报时的声音。于明辉侧耳听听门外,站起身来:“差不多了,咱们走吧。”韩露愣在那里:“能多待一会儿吗?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呢。”于明辉无奈地叹口气:“我也是,说一宿都说不完。”韩露上前抓住于明辉的胳膊:“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于明辉捧起韩露的脸庞,有些不忍地说道:“我们必须尽量少见面,见得越多越危险!”韩露点点头:“我知道。”说罢忍不住又幽幽叹了口气。

于明辉去茶楼见韩露的时候,没想到罗美慧会光临自己的别墅。此时的她坐在沙发上,有些失望地看着周围。副官张小龙明显情绪不高,很沮丧。罗美慧的口气不像是询问一个怀疑对象,而是打听的语气:“去哪了?”张小龙没有抬头,低沉地说道:“康大光叫走的,说是江防的事。”“喔。什么时候走的?”“有一阵儿了。”看见罗美慧点头后沉默不语,张小龙突然带着异样的口气,哑着嗓子问道:“你找他……有事?”罗美慧不由得心烦,严肃地瞪了一眼张小龙:“我是在工作。”张小龙的表情更沮丧了。

再次回到号房的黄先生越发虚弱了,靠在墙上,一只胳膊被绷带缠住,看不出伤势,但有血渍渗出,嘴唇直哆嗦。铁栅边,赵教导员关切地看着他,小声地喊道:“黄先生。”黄先生看看他,直喘粗气。赵教导员指指他的胳膊:“你,没事吧?”黄先生垂下眼睛不吭声。赵教导员恳切地说道:“能挺住就千万别说。只要说了一句,他们就会更疯狂地对你。”黄先生仍然不说话。

这时,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赵教导员赶紧退到一边。号房的门打开,王松山和乔三民带着几个特务走进来。乔三民蹲到黄先生面前,用手抬起他的下巴,挑衅地看他。黄先生扭过头索性闭上眼。乔三民笑眯眯地说道:“黄先生,看不出来啊,身子骨这么软,嘴倒是挺硬的。”黄先生一脸痛苦,咬紧牙关,死撑住不说话。乔三民回头看王松山。王松山点点头。乔三民突然抓住黄先生受伤的那只胳膊,猛地一拽。只听黄先生一声惨呼昏厥过去。

“哗——”一盆冷水泼了过去。黄先生勉强睁开眼睛。王松山冷眼站在一边看着。乔三民恶狠狠地问黄先生:“日本人没投降的时候,你就入了共产党,对不对?”“我没有。”黄先生喘着粗气说。气急败坏的乔三民一把揪起他的头发:“你没有,那你是党国的好良民了?你爹养你这么大,就是教你策反你的师长投共产党的降?”黄先生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乔三民大怒,两个耳光扇过去:“没有、没有,你他妈当我是傻瓜啊!”王松山看得直皱眉头,不耐烦了:“挠痒痒有什么用。明天直接上刑架吧。”说完一脸厌恶地转身出门。乔三民看王松山走了,狠狠冲黄先生脸上吐了一口口水:“呸!明天我再陪你好好玩!”说完起身,带着特务们出门、上锁。黄先生抹去脸上的口水,舒了口气。

待特务们走远,赵教导员两手抓着铁栅,小声地叫着:“黄先生。”黄先生看看他,慢慢开口了,神情坚毅地说:“我挺得住。”赵教导员敬佩地看着他点点头。

和韩露别过之后,于明辉兴高采烈地找康大光汇报:“误会已经解除了,但她还是不太信任我。”康大光安慰说:“女人胆小,正常的。”于明辉笑笑:“有机会,您也帮我说说。”“我的话她还是信的,你放心吧!”康大光欣然应允。于明辉又道:“我就怕我们走得近了,罗美慧那边怀疑。”“你不会是对她有点意思吧?”康大光突然怀疑起来。“您说笑了,我怎么敢。”于明辉赶紧澄清,同时心底暗忖,在这紧要关头,千万不可马虎大意,被一点也不傻的康大光看出端倪。康大光意味深长地看了于明辉半天,方才笑着说道:“龙啸声的女人,可不是随便能碰的。”于明辉忙道:“学生绝对不会做那样的事。”康大光放下了心,不无告诫地道:“你是自己人,她也是,明白这一点就好了。其他的,点到为止吧。”说完点上一只烟看向了窗外。

罗美慧等于明辉等不及,径自回到办公室,召来几位部下。她把几份名单放到桌上。王松山、乔三民等人候在一边。罗美慧指指名单说:“这上边是第二批的名字,力度要更大,范围要更广。”王松山、乔三民等人拿起各自分发的名单。罗美慧继续说道:“这几天我听到不少闲话。说什么上层腐败,说什么暗杀无用。从现在开始,我不希望听到这些话从你们嘴里说出来。”话音刚落,乔三民抢着表白:“处座,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罗美慧冷冷看了他一眼:“那就好。不管是谁,再传这样的东西,一律革职,自谋出路。”众人一凛,齐声回答:“是!”罗美慧这才满意地环顾一下部属,鼓励道:“你们手上的名字,少一个,党国就离最终胜利近一步。到那天,咱们每个人的胸前,都会挂上勋章!”

次日,罗美慧带着何光和疤脸,手里拿着一些材料,从楼房里走出来。一个特务走上前报告:“处座,江防要塞的于参谋长找您。”罗美慧惊喜地连忙问:“啊,他在哪?”“在门外等着。”“好。我马上过去。”罗美慧点点头,跟身边的何光、疤脸交代了一下,就快步飞奔过去。

这是一个格调十分雅致的餐馆,罗美慧和于明辉有说有笑地边吃边聊。罗美慧面带绯红地问:“这个地方,是你选的?”于明辉老实回答道:“以前康司令带我来过一次,我觉得不错,就订了个位子。你觉得怎么样?”罗美慧侧身一笑:“我很喜欢这儿的味道。”

于明辉给她夹菜,开玩笑说:“老板说,这个菜是他们这儿的招牌。你尝尝,倘若名不副实,咱给他砸了。”罗美慧笑了起来:“我又不是黑旋风,动不动就砸人家的招牌。”于明辉也笑了,又给她夹了一道菜。罗美慧温柔地问道:“你喜欢南京吗?”于明辉想了想:“喜欢啊。就是有点潮。”罗美慧拍拍脑袋:“噢,我忘了你是北方人。”“各有各的好。住久了,我倒是不想离开了。”罗美慧一听很高兴,禁不住动情地说道:“那你就留下来吧。”说完这话,觉得有些过了,低头吃饭,掩饰尴尬。于明辉大方地笑道:“你不撵我就行。”一句话说得罗美慧怦然心动。于明辉见火候已到,故作随意地问道:“我听康司令说,你们这几天事情挺多的,我没打扰你吧?”罗美慧摇摇头:“没有,再忙也要吃饭的呀!”于明辉招呼着罗美慧吃菜:“嗯。那就多吃点。忙什么啊这几天?”罗美慧一边吃一边应道:“一些乱事。上面的命令一会一个,应接不暇。”于明辉凑到跟前小声说道:“前几天街上又是开枪,又是抓人的。是不是出事了?”“你怎么对这个这么好奇?”见罗美慧瞪大眼睛问自己,于明辉装作胆小的样子:“我也是老百姓,怕啊!”罗美慧被他逗笑了:“我的人不会把枪口对准你的,你是美国回来的朋友嘛!”

那边气氛其乐融融,这边的小饭馆里,一张小桌上,却是愁云惨雾,残羹一片。一瓶白酒已经快见底了。身着便装的张小龙独自喝着闷酒,眼神已经迷离了。他是在借酒浇愁。在他身后的桌上,几个愣头青模样的人也在喝酒,其中两个在划拳,声音很大。

张小龙的酒杯空了,抬头喊了一声:“伙计。”没有人应,又喊了几声,伙计还是没有反应。原来他的声音全被划拳的声音盖住了。张小龙“腾”地站起来,一拍桌子,冲划拳者吼道:“别吵了!”声音骤然停了,划拳的愣头青们愣在那儿,互相看了一眼。一个愣头青大摇大摆地走过来,挑衅地拍着桌子:“谁吵了?”张小龙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倒酒,没有理睬。其他几个人一看这架势,“哗啦”全都围了过来。愣头青推了一把张小龙:“哎,我跟你说话你听不到?你是聋子啊?”“你说谁是聋子?”张小龙站起身来。愣头青看眼前的张小龙文文弱弱的,轻蔑地说道:“说的就是你。”张小龙举起刚倒好的酒,泼了愣头青一脸。另一个愣头青急了,一拳砸过去:“去你妈的!”张小龙猝不及防被砸倒在凳子上,那个满脸是酒的愣头青也冲过来,揪住他的胸口:“不想活了是不是……”几个人都围了上去。一片混战。突然“啪”地一声枪响。众流氓吓得都愣住了。饭馆里的人全吓了一跳。张小龙从人群中站起,头发凌乱,手里拿着枪,双眼通红,叫嚣:“来啊,打我啊!来啊!”

要塞参谋长办公室里,衣冠不整的张小龙满脸通红,酒精还没散去。他的配枪放在桌上。于明辉大声训斥着:“你说,你今天像什么样子?”张小龙低头嗫嚅着:“参座,卑职错了。”于明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们不是警察局,也不是保密局,我们是江防要塞。你在饭馆当众开枪,还没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这是要受处分的,你明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