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头上天(3)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理解传奇的含义,我自己就没有什么理解。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传奇,该着了就是该着了。你们都佩服那些战场上的传奇英雄人物,但是要我说句实在话,我觉得他们自己都未必佩服自己。因为他们的脑子里、心坎里总是会想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兄弟,在那个瞬间是怎么样在枪林弹雨中抖动着身躯?在那个瞬间是怎么一秒种前还笑眯眯开玩笑,但是一发炮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个胳膊都剩不下一只?在那个瞬间是怎么咽下最后一口气,脸上的血污中还有孩子一样的微笑或者恐惧?在那个瞬间是怎么为了更多的弟兄毫不犹豫地扑向地雷阵然后成为一个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泥包裹的小肉蛋?在那个瞬间是怎么被敌人的狼狗、敌人的搜索队打兔子一样撵得满山跑,无助地喊着救命?

当你穿着笔挺的军装,满胸的军功章被记者打着闪光灯,周围被一礼堂的鲜花、掌声、笑脸包围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你难道不会想起他们——永远默默无闻地离开这个操蛋的世界的战友?你还会觉得自己传奇吗?

和平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小兵的生命。你在报纸上看到的可能是数字,冷冰冰的小铅字或者根本就没有数字(东方国家都没有报道自己战争伤亡数字的传统,所以一般看不到);但是这些数字代表的是什么呢?

所以何大队对自己的战斗故事闭口不谈,他一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参加英模报告团到处去展览。每次报告一完,这个硬汉就躲在不同礼堂的洗手间里面放声哭泣。

所以何大队每次到了类似于跳伞这样的高危险性的科目的时候,都会站在高处从头看到尾,一直到最后一个战士收好自己的伞包上了东风平头柴为止,第二天又是这样。他是想尽可能地避免战士的牺牲啊!

所以你们也不要觉得我要讲的故事有多么传奇,虽然主角是我,但是我说过了,这就是我的命,该着了就是该着了。

我们上了四个翅膀的小苍蝇就嗡嗡地起飞了,目标是800米高空,我们要搞第一次翼伞定点跳。当时我们都不紧张,那些老鸟的试跳其实除了让他们过干瘾,大队常委的考虑就是给我们后面非空降部队出身的战士一个信心上的鼓舞。虽然在授课的时候反复讲各种险情的原因、症状、处理方法,手把手掰碎了教我们,干部的嗓子都说哑了,连我们都觉得唠叨得跟老太婆一样,但是看见他们严厉的眼神中有种跟以前训练不一样的光,我们的心一动。那种光是我们在以前的训练中很少见到的,就是哥哥一样的担心的目光,我们就仔细听、反复听、反复练、不怕麻烦。

此前我们已经跳了圆伞若干次,我也得到了伞徽,确实跟电影上老美的小兵一样缀在胸前舍不得摘下来,见了镜子就要照一下。小兵们吃了这么多苦,虚荣一下都不可以吗?所以你在街上见到戴着某种纪念标志的小兵请不要嘲笑他们,哪怕可能是野战炊事比赛的纪念徽。这种小小的虚荣就满足他们吧。要是真的是战争的军功章,那些经过战火历练、亲眼目睹兄弟阵亡的小兵绝对不会戴着它满处招摇的,除非是命令或者要做报告不得不戴。其实,小兵们是真的不成熟,你嘲笑他们有什么意义呢?你没有从十七八岁的时候过过吗?为什么要用要求一个成人的眼光去要求他们呢?就因为他们是小兵?可是你知道这些小兵吃了多少苦吗?是个兵就要吃苦,享福只是部队内部军兵种分工不同相对的,大院里面的兵也比我现在苦,起码我不用再去门口站军姿。用看待一个弟弟的眼光去看待这些小兵吧,他们还没有完全成年就离开了爹娘,是真的不容易。对他们小小的不自信的虚荣,请报之以理解的微笑,别让他们脸红得恨不得赶紧找个厕所摘下来。毕竟,他们真的还是孩子。孩子有犯错误的时候,有衣服故意穿不整齐、帽子故意戴不好的时候,有青春期叛逆要骂人、要打架的时候。这种时候,其实真的和军人的身份没有关系的。我相信绝大多数小兵是好的,就算是那些操蛋小兵,战争来临的时候他们不也要上战场吗?当然,逃兵和叛徒不在我叙述的行列,因为他们配不上小兵这个称号,连个汉子都算不上。呵呵,又扯远了,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了。

然后我们上了天,准备跳。狗头高中队自然是第一个,这孙子对“极限冒险运动”的一切事务有着极大的瘾头。常常是我们跳完了就蹭别的单位的架次跳,挨白眼也愿意,不让跳就眼巴巴地看着,没见过他那个可怜样,最后别的中队领导不忍心了:“好好你跳吧。”他就高兴得跟玩鹰的时候一样。这个面子其实真的不是谁都给的,国家穷,军队穷,所以航空汽油要珍惜,也就那么多架次,你想跳就跳啊?所以我说狗头高中队是我在接触“人性”这个词语以后第一个反馈的对象,除了对他的印象太深之外,就是这孙子绝对是人性多面的一个典型分析案例。

狗头高中队站在舱门两眼冒光,然后就出去了。他在空中伸开四肢,姿势绝对标准,然后“嘣”的一下拉开伞绳,先是一个带着绳子的小包出来,接着那个小包一下子打开,从上面看绝对是红白相间的鲜花在绽放的感觉。然后接着有人下去,我是第七个,马达是第六个,生子是第八个,后面还有两个老鸟。

我真的是极其兴奋,因为我当时也对这种狗日的运动喜欢得不得了。我在空中伸开四肢,空气一下子把我托起来然后就放下。我体验着那种自由的感觉,真舒服啊!绝对是天地之间唯我独尊,鸟得不行。然后,我心里数到规定的数字就拉伞绳。

伞绳拉了,我没有等到动静。背后的主伞没有开。**!我脑子一下子就蒙了,知道出现险情了。然后我再拉还是没有开。我就这么自由坠落,跟一颗炸弹一样扑向越来越近的地面。不一样的是,炸弹这种东西下去就是弹片飞溅,地动山摇;我下去就是血肉飞溅,地面安静得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我的老天爷啊!我拉了好几次都没有什么反应。我看着地面越来越近,不知道具体是多高,也不知道我在空中自由坠落了多久。但是,我确实清醒过来了,赶紧拉备份伞的伞绳,备份伞没有故障,“嘣”的一下打开了,我心里稍微轻松点了。这下子下去不至于五颜六色哪儿都是,连个全尸都没有了。

但是马上我又听见“嘣”的一声,我一抬头就惊了。狗日的主伞又开了!我就眼睁睁看着一个主伞和一个备份伞,一个背后、一个胸前,跟夹心饼干一样把我这个肉馅夹在了一起。然后两个伞的伞绳在空中搅拌在了一起。

白色的伞绳在天空就那么缠绕在一起,越来越紧,就跟原来就长在一起的一样!哪个都没有绽开,因为它们长到了一起。这是在任何教材上我都没有见过的险情!我就赶上了,你们说不是命还有什么解释?风飕飕地从耳边过,我就那么自由地从800米高空坠落。你们见过吗?我自己都没见过,因为我是当事人,我不知道我从地面看是个什么德性。我只能看见头顶的那两张长在一起的伞。

我确实当时比较鸟,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伞赶紧拽下来,拽下来后接着怎么办我没想过。反正我就拽啊拽啊,把两个伞都抱在胸前,然后我就准备着陆了。我不记得自己距离地面有多少米了,大概50米,甚至更低。问题是我他奶奶的这样下来是个什么德性?我们原来规定的着陆动作是双腿微弯,这样会有一个缓冲。但当时我要是这样,腰一下子就会坐断。

我当时的判断就是奶奶的腿不要了也罢,但上半身不要残废!总不能全身残废吧?!我就心一横,把腿在空中蹬直了。奶奶的!老子不要这双腿了!但是老子保住上身成吗?!这个要求对于一个18岁的小兵来说过分吗?!然后我就感觉到自己的脚真的接触地面了。等我清醒过来已经在救护车上,我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四分五裂,胳膊、腿居然都能动!就是两只脚后跟子生疼。

马达他们告诉我,地面有一块农民刚刚翻过的下坡的麦地,我正好落在这个麦地里面堆成垛子的麦秸上。我落下来然后弹起来,但是下坡的麦地是个缓冲,我弹着身子在翻好的松动的土壤上面滚,一直滚到平地上。救护队开车冲过来的时候,我居然还站起来跟他们笑笑,然后我就晕倒了——这些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只有脚蹾了一下,身上真的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不知道你们相不相信,但这是真的。第三天我就重新跳了,那时候脚后跟子还疼着呢。你们知道狗头高中队是个什么鸟人了吧!

不过我那时候确实不知道什么是害怕。我脑子里就一个念头——作为狗头大队的特勤分队,大灰狼尖牙上牙尖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不能让这颗狼牙失去锐利。因为我是其中的一个战斗员,这没什么可以说的。当兵不就练武吗?这点劳什子我都整不明白,我还当什么兵呢?

传奇吗?我真的不觉得,因为这就是我的命。我这个小兵的命好。

只有命这种解释,还能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