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谁?”——“狼牙!”

很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来这段往事,已然会感到那种难以言表的震惊。我坐在电脑面前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来我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那种震惊,只能用“晴天霹雳”这种被很多人用滥了的成语——开车带我打兔子满山乱跑的军工老大哥和这个鸟得不行的部队的最高指挥官,我怎么也统一不起来。后来我又多读了几本书,才明白“人性”这个词语的复杂含义。

如果你是“狼牙”特种大队的大队长,你的兵见了你都是立正敬礼:首长好,为人民服务!你的下级军官见了你都是立正敬礼:何大队好,一中队照常训练,一切正常,没有发生训练事故,枪弹保管好,器材维护好!二中队也是这样:一切正常,没有发生训练事故……你的平级军官见了你都是哈哈笑:老何吃了吗?走,到我家吃去,你嫂子或者你弟妹做了几个菜!咱们一块儿坐坐。结果一去就是:老何,我觉得三中队长不错,这回提副参谋长咱们得给他使把劲头!你看咱们这个军区某部跟某部的首长工作怎么样?你是老人你熟悉,你多出出主意……你的上级首长见了你都是:老何最近怎么样啊?部队有什么新的难处没有?缺经费啊?我们开会研究一下看看怎么解决现在的难题啊!全军在节俭开支,搞高科技装备都难!不过你们大队是要优先考虑的,但是要给我们一点儿时间啊……或者上级首长还会这样:你这个同志怎么这样?说了我们现在有很多难处,我们要优先考虑某师某师跟某师的高科技改编或者是某集团军陆航大队的家属楼老难题等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大队的训练经费就先等等啊……军区管银子的部长就说:老何,你们不是说明年盖好新兵楼吗?那个建筑费用你就先欠着,明年我们想办法!结果明年还是紧张啊……然后因为你有新枪,军区各个部门的一帮首长和家属朋友,甚至还有家属朋友的朋友来打靶,你让不让打?当然不能不让打,你不想办事了吗?那就开造,崭新的95步枪拿过来就是可劲打连发,一下30发又一下30发,基层干部和战士看着都心疼——那是枪啊,是战士的生命啊!你作为这个部队的军事主官看着心就不疼吗?还有,你在大队强调戒酒,可是你出去呢?首长在你敢说不喝吗?就是平级的兄弟部队的主官你敢说不喝吗?地方的领导和干部呢?你喝不喝?你请不请?别看你是特种大队号称“大灰狼的尖牙”,但是你的干部家属不随军吗?随军后的户口工作怎么安置?你逢年过节真的不去请市政府、区政府、劳动局、工商局、公安局这些单位的头头吃饭喝酒?他们说打几枪95步枪、92步枪你能不让打?结果每次一来就是一个代表团,你是什么感觉?你的干部孩子不上学吗?你不请附近的小学和重点中学的领导喝酒成吗?他们要打新式步枪、新式手枪你敢不答应吗?来了又是造可劲打连发,你还得看着子弹管,心疼地想,这批枪运回来还没有一年啊!然后还有很多你没有办法拒绝的要求,譬如学生军训要你特种大队出人,都是侦察兵尖子啊,花了那么大精力挑出来的去教小学生和中学生踢正步、站军姿,这不是资源浪费是什么?你该怎么看待这些……

你们真的以为特种大队的大队长就是天兵天将的大队长了吗?因为他是一等功臣、战斗英雄就是一路绿灯吗?你们也是社会人,觉得可能吗?一个这样的老爷们儿,你说说他是怎么耐着性子去做这些的?他闲得蛋疼啊,早上没事就骑个摩托带战士们跑路?当然和基层战士在一起他会觉得开心,但是他为什么以这个方式开心呢?他一个40多岁的有心脏病的人早上干点什么不好啊?跟爱人遛遛大院,养养花,种种草,养鸟什么的不是更好?但是这样他能够快乐吗?所以后来我回想起来,他那么喜欢骑着摩托带我们跑路,让我们嗷嗷叫,其实是在发泄。

一个正团级别的独立大队的大队长,在军队中不算什么鸟干部,正师的都成把抓了,更何况正团。但是在这样一个独立大队,他就是天!就是地!不要以为我搞个人崇拜,我确实崇拜他,为了他去死也愿意——你们知道那个跟他那么多年的广东士官放弃了多少进修提干的机会吗?任何解决不了的问题他都要解决,任何难题最后还是要放在他那儿。他不累吗?不烦吗?不窝着性子吗?你们觉得,这个大队长你当得了吗?

但是,他不当谁当呢?

他是这支部队的创建者,他能放得了手吗?

其实我知道他有一个唯一的好朋友,就是我们军区当时的副司令。所以,他们俩喜欢在一起打靶,大队长打着打着就喷人,骂“妈拉个巴子”。我戳在旁边,不由得触目惊心,他骂的人都是各个部门的实权人物啊!但他就是骂,不骂不爽,不骂不行,不骂不能发泄。副司令是个很有涵养的将军,就笑着听他骂,等他骂完了就跟他说别的——不同级别的干部操心的事情和考虑问题的层面不一样啊!一个狗头大队的大队长能骂随便骂,骂破天也就是个大队长而已,但一个军区副司令,解放军上将,60岁的老干部能随便附和着骂人吗?什么叫宦海沉浮?你们以为军区副司令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了吗?他不想骂人吗?他肯定也骂人,不发泄就不是人了,但是他不能在狗头大队的大队长跟前骂,因为他是军区副司令,他就要找自己的老上级骂人发泄。他喜欢狗头大队的大队长,器重狗头大队的大队长,听他骂人是因为要替自己的下级发泄,也为自己的兄弟排除心里的积郁,但是他不会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什么叫按照规定办事?部队永远是这样,就是你再有理,也要有个程序,不然部队就是菜市场了。军区副司令即便跟狗头大队的大队长关系再好,他能越俎代庖去解决他的训练经费问题吗?狗屁,他一样没辙。

我没有见过你们说的那种贪污的首长,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但是我确实没有见过。我听见很多人说这个司令贪污多少千万,那个司令受贿多少亿,甚至贩车贩毒走私,可我是真的没有见过,我问你你见过吗?你了解部队高级干部的监督和检查程序的复杂性吗?我还真不相信你们说的一个警备区的司令就敢因为分赃不均跟野战军发生枪战,说真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所以我看军旅题材的电视剧的时候总是觉得假得不行—— 一个中将甚至是少将有那么牛?我亲眼见到的堂堂的中央委员军区副司令每天都要为很多事情制肘,他们能一马平川吗?我曾经给上将当过半年的警卫员,你们觉得我的发言有分量吗?

这个话题不宜展开,倒也不是什么秘密,他们现在都已经脱下军装养老了,八百年前的那点儿事谁不知道啊?因为涉及很多我很尊重的老上级、老前辈的形象,我就不能多嘴。我只是想说,其实没有人没有烦恼和郁闷的,越是级别高的人,越是地位高的人,他们的心情往往就越郁闷,烦恼也更多。

狗头大队的何大队就是一个烦恼多的人。虽然他位置不高、地位不高、军衔不高,但是因为他是独立的狗头大队的大队长,很多问题他不能推给主管上级。他没有师长、军长,只有他自己一个狗头大队的大队长而已。于是他就得自己扛着烦恼,跟谁都不敢说。一个部队的大队长,看起来有很多部下,但他却是这个部队最孤独的人。

尤其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儿子又在外地的军校读书,身边没有可以让他体会父爱的地方。特种大队的大队长也是人,不是铁打的啊!他有儿子,但是儿子不在身边,他不难受吗?你们觉得呢?你们在外地当兵或者上大学的时候,你们的父亲不难受吗?我在部队的时候很少给家里写信、打电话,可是我的妈妈告诉我,每次我一打电话和来信,拿着电话的时候我爸爸很严肃:“儿子在部队好好干,做个钢铁战士!”放下电话,他就老泪纵横啊!拿到信就别提了,我回家探亲的时候翻出父亲抽屉里面几封不多的我的来信,哪一封不是泪迹斑斑啊。那你们说我们的何大队呢?有了儿子就没见过多少面,一直在野战军扎着,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会有什么感受呢?

所以,他会对一个不到18岁的小黑脸列兵特别慈爱。后来他的警卫员告诉我,他带兵一向很严,唯独对我是个例外。在狗头大队的一线队员里,我来的时候是最小的兵,在他的眼睛里,你们说会是个什么角色呢?

一个从来都把“带兵要严格”视为圭臬的大黑脸上校,他也是一个父亲啊!他见到这个小兵,他会怎么样呢?他会违反自己订下的规矩,跟这个小兵一起作弊。为什么?只有两个字——父爱。

你们想象一下,当这个像父亲一样的大黑脸,知道跟自己虽然只有一面之交但是喜欢得不得了的小列兵不稀罕自己引以为豪的特种大队,而这个特种大队是他一生的骄傲和心血的时候,他会是多么伤心呢?

他既是一个职业的特战军官,也是一个父亲。从职业上说,这个大队是他一生为之努力的事业;从感情上说,哪个父亲不愿意子承父业呢?所以,我既污辱了他的事业,也污辱了他的感情。所以,我给他的打击,是任何人不曾有过的。关于这个,我很多年以后才回味过来。

大黑脸军工老大哥——大黑脸特种大队大队长。

这两个角色在我的脑子里面来回变换,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

大黑脸——我只能叫他大黑脸,因为我当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他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变得严肃——这就是成熟,成熟的人不会把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的,你们要是以为他只会骂“妈拉个巴子”就大错特错了——他慢慢地说,字字掷地有声:

“自我军区特种大队组建以来,你是第一个以列兵身份来受训并通过全部考核而获得入队资格的!但是——你也是第一个在通过考核以后,自愿放弃特种大队的队员资格的!”

这种语气和语调,绝对不是那个和我一起游山玩水的大黑脸,而是一个善于在绿色的方阵前不加麦克风就进行训话的铁血上校!一个统率真正的精悍战士的铁血部队长!

我不敢说话,在他的面前我鸟不起来,我们大队所有的人都鸟不起来。

大黑脸在我面前慢慢地踱步:“告诉我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