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降身相求】

有一个人,当魏国如日中天,与四方鏖战不息的时候,他默默无闻,当魏国霸权失落,威风扫地的时候,他才抛头露面,收拾残局。

这个人是惠施。他在学术界的名声同样响亮。

惠施是宋国人,在宋国度过了他的青少年时代。他有个好朋友叫庄子,庄子是道家学说的创始人,他的学术成就一大半是在与惠施的辩论中获得的。年轻的时候,两个快乐的青年像所有未出茅庐的学生一样经常在一起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不同的是,庄子安于此道,专于清谈。而惠施跃跃欲试,总想在社会实践中搞出点名堂。这种追求上的差异导致的结果是惠施在辩论上总吃庄子的亏。庄子有许多种手段将惠施驳倒,既可以当头一棒,也可以釜底抽薪,还可以偷梁换柱。不过惠施有自己的人生哲学,他认为在学术的小舞台他可能不如你庄子,如果换在天下的大舞台上,庄子就不是他的对手。但令惠施失望的是,庄子并不想在天下的大舞台上与惠施对决,只想在学术的小舞台上一辈子压着惠施,并且立下志向终身不仕,所以惠施只好一个人跑他的路。

从邻国魏国那里传来一个消息,魏国的相位出现空缺。这个消息令惠施欣喜若狂,他认为机会来到,便收拾行李,离开学术的象牙塔到魏国谋求发展。

惠施由于心情激动,走起路来也格外加紧,在通往大梁的路上遇到一条河,正好迎面过来一位摆渡的船家。惠施不由分说迈步往小船上踏,由于平时学习负担重,身体没有得到很好的锻炼,这个跨步急停的动作完成得并不利索,最后的结果是惠施落入水中。书呆子惠施虽然经常和庄子讨论什么上善若水,但真正落入水中才发现,水也不是一种善良的物质,也就是说水严重的破坏了他的呼吸节奏并毫不留情地冲进了本来用于呼吸的肺泡。书呆子的窘迫形象总能为劳动人民带来欢乐,船家很乐意在一旁欣赏惠施的狼狈相,不过最后还是用竹竿把他从水中捞起。

惠施和那些纸糊的、装相的知识分子之间的差别是学问不但占据了他的头脑,而且浸入了他的灵魂,能够配得上冷酷到底这个形容词。惠施爬上小船后,船夫仍然不忘奚落他几句:“你干什么这么慌慌张张?”惠施道:“魏国缺少政府首脑,我急着去填补这个空缺。”船夫一阵好笑,道:“你在船上都玩不明白,没有我你早就被淹死了,怎么能够搞明白国家大事。”惠施昂起滴水的头颅,带着百分之一百的严肃道:“在船上,你比我强。至于说安邦治国,你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只懵懵懂懂的哈巴狗。”至于说完这之后,船夫是不是又将惠施推进水里让他体会一把人不如狗的感觉已经不重要。反正最后惠施安全地到达了他梦寐以求的舞台。从一介平民到相国相差悬殊,如果时机方便,准备充分,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碰巧这两个条件惠施都具备,处于乱世,到处都是机会;经历过严格的思维训练,惠施满脑袋装满了方法和方法论,满嘴尽是雄辩,诡辩,这就是他扬名立万的利器。事实证明,惠施给自己的人生定位是正确的,政治舞台才是他的t形台。

由一个小故事可见惠施雄辩的一斑。魏国强大的时候在泗水之上有个随从国叫邹国,邹国有个大臣叫田驷,田驷由于招摇撞骗得罪了邹君,邹君要杀田驷。田驷非常害怕,流窜到魏国向惠施求救。同道中人,哪有不救之理?惠施来到邹国,对邹君道:“假如有人闭着一只眼睛来见阁下,会怎么样?”

邹君道:“那是对我不恭敬,我一定要杀。”

惠施将概念轻轻的一换,道:“那瞎子两只眼睛都闭着,阁下为什么不杀他。”

邹君道:“人家那是生理缺陷,不能强求,我国的传统是尊重残疾人。”

惠施道:“田驷就是这样的残疾人,不是生理的,而是心理的残疾。他向东骗了齐国,向南骗了楚国,在国内又骗了阁下,哪有这样不开眼的人,这充分证明他是个瞎子。按照贵国的传统是不是应该得到赦免?”

邹君一想也对,最后竟然放过了田驷。

惠施因主张世界和平,在魏国四处征战的时期并不得用,虽然也混到了较高的位置但并无建树。当魏国失势,四面挨打,需要和平的时候,惠施从幕后走向了前台。对此不应该强求,惠施虽然不善长于纵横捭阖的大国外交,但却精通委曲求全的弱国外交,在这一点上可是算得上李鸿章的师傅。

马陵之战魏惠王吃了个大跟头,老头子一怒之下要倾魏国之兵找齐国玩命,找惠施问计。惠施回道:“不行啊,大王。我听说当大哥的人都必须按照客观规律办事,得讲求策略技巧,连阿q都教育我们说要先估量了对手再决定该不该下手。您要干的事情就比较离谱。大王先惹毛了赵国,又得罪了齐国,现在国家守备空虚,还想和齐国血拼,明显是要被人集体修理。为今之计,大王不如向自己学习。”

魏惠王道:“向我自己学习什么?我一向如此。”

惠施道:“有句老话告诉我们说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敢问大王您从哪里跌倒的。”

魏惠王不好意思地说:“唉,都是那顶王冠惹的祸,自从脑袋上扣上王冠我就感觉我的身子有点轻飘飘,看谁都想揍,结果没有控制好,得罪人多了,弄得被大伙揍得很惨。”

惠施道:“其实不怪大王,王冠那东西扣谁脑袋上谁也轻飘飘。我的意思是说大王不是想向齐国报仇么?不如明着也送齐威王一顶王冠,然后私下和楚国搞统一战线,楚威王是个名利狂,必然要找齐国算账,齐楚两国打起来,大王就没事偷着乐吧。”

魏惠王一听好主意,派人送消息给齐威王,“大哥我好崇拜你,是不是该称王啦,我将是你永远的小弟。”收到来自魏国的消息和重礼的是齐威王的弟弟相国田婴,他一听要当王弟,当即答应了赞成魏国的提议,但是大臣战丑不同意,道:“假如齐国没有战胜魏国领着魏国出去混,一定能够打败楚国。现在的情况是齐国已经打败了魏国,这样的功绩连秦楚都甘拜下风,大家都认为齐国应该歇歇手。而现在战胜了魏国,魏国不会真心实意地跟齐国混,如果现在称王,必定会深深地刺伤楚威王好名的敏感神经。他认为王越少越好,最好就他一家。因此必将为难齐国。”

田婴吃了魏国好处,使劲帮着魏国劝齐威王称王。公元前326年魏惠王联合差点被自己灭了国家的韩宣惠王短衣襟,小打扮主动登门求齐威王称王。齐威王本不想这么早称王,但架不住魏惠王的苦苦哀求和连连马屁,也有点心痒痒。公元前324年,魏惠王又领着一帮小弟求齐威王称王,这回竟然穿着囚犯的衣服,而且马屁拍得更响。这是有原因的,魏惠王当大哥接近30年,什么花样的马屁没有听过,惠施的策略稳定了他的心态。如果心态不是问题,魏惠王拍起马屁来得心应手。齐威王实在忍不住了,大喝一声:“称王就称王!”齐威王和魏惠王就在徐州这里互相称王了,就这样战国时代又多了一个王。这次事件,历史学家称之为“徐州相王”。相王之后,魏国还送来了公子鸣做人质,后来,齐国的田需到魏国为相。

惠施的把戏引起了齐国一位明日之星的诘难,此人就是匡章,虽然司马迁没有给他立传,但他绝对可以算得上是那个时代的风流人物,此刻他所进行的只不过是与惠施进行了一次并不友好的学术讨论。

匡章问惠施,道:“阁下的学术不是主张去除尊贵,现在又让我们齐国的国君称王,是什么意思?”

惠施没有正面回答,一如既往地从设譬引喻开始,“假如有只恶狼跟上了一名屠夫,看样子是要吃他,而屠夫的担里有些剩肉,该怎么办?”

匡章道:“这有何难,两只狼的问题你得去问后世蒲松龄,但一只狼的问题好办,把肉扔给狼,屠夫就能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