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亲切地走上前来,拍着鄂伦岱的肩头说:“今天是给九爷接风,怎么就说起了这些呢?来来来,都坐下来,咱们边吃边谈吧!”

谈?有什么好谈的?说来说去的还不就是那两句话?从前倒真是这样,他们中间,说大话的人多,干真事的人少。可是今天若与以往相比,就大不相同了!这变化,只有在座的九爷心里最清楚,八爷正等着他开口呢!

廉亲王府里今天也摆上了酒筵,不过却和从前大不一样。没有了高朋满座的热闹,也没有了猜拳行令的喧嚣。就是廉亲王自己,也显得那么力不从心,心情忧郁。今天皇上迎接年羹尧班师的排场,和他为庆祝大捷使用的手段,确实是让人惊心动魄,也确实是让人目眩神迷。往日,允禩这里也曾是风光得很的。可今天,这总共才只有四个人参加的家宴上,大家枯坐桌旁,喝着闷酒;老九又是心事重重,不言不语。唉,真是今非昔比呀!

老八总还是他们这一伙的带头人,他正在努力让气氛活跃一些。在八哥的一再劝说下,老九好歹总算开口了,说起了他这次西疆之行:“唉,八哥呀,你的心思我全都明白。其实,接风不接风的倒无所谓,我也不在乎这些虚套子。可是,我告诉你,我现在的心情要多坏就有多坏!自从被发到西宁后,我就想,再不济,我还算是个皇弟吧。咱们别的干不了,让我参赞一下军务什么的,他年大将军也就算给了面子了。可那个年羹尧真气死人,他用的办法也真让人叫绝!他从不对我厉颜厉色,呵斥训诫;他手下的那帮人,也从来没向我说过一句粗话。他把我当成了客人,当成了一尊泥菩萨供起来了!我无论和他说什么,他全都是一句话:‘九爷,您别管’;我想干点事,也总有人说,‘九爷,让我干’。好嘛,他这不是敬我,而是用软刀子在杀我!我没有奉旨要办的差使,却只有一个‘军前效力’的使命。他这一大撒手,反把我闹得左也不是,右也不对;怎么干都不行,不干又不合适了。我什么事情都插不上手,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出口。你们想想看,我一个大活人,每天闲着没事,还明明知道自己是被监视、被看管的,那是个什么滋味儿?后来宝亲王一去,我就更得靠边站着了。”

八爷见他说得可怜,便倒了一杯酒给他,他接过来一口吞下,好像把一肚子怨气,怒气全都咽了下去,又接着说:“我满腔的雄心壮志,却有力没有处使。原来曾想用银子套住这老兔崽子,就把带去钱全用在向他行贿上。可他把钱装到自己腰包里后,该怎么样,还怎么样。合着我把上百万两银子,全都撤在西北风里了!如今你留京师,老十发到张家口外,老十四被送到遵化去守祖坟,雍正的这一手可真叫辣呀!咱们原以为,他不过是个办差阿哥,琐碎皇帝,不懂得什么是政治。可是,咱们全看错了,也全都瞎了眼睛!”允禟说着,头一仰,盯住房顶出神,眼里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人们不知他在想什么,更不知他是不是在流泪。

允禩看了看这个兄弟,嘴角上闪过一丝冷笑说:“九弟,你没看对。雍正这种作法,恰恰证明了他的心虚胆寒。他以为,把我们哥几个拆散,就没有‘八爷党’了,就可以天下太平了。其实,他完全错了,也完全不懂治国、治军、和治人之道。‘八爷党’在哪里?在天下臣民的心里头哪!如今朝野上下,都在暗地里流传着一个秘闻。说先帝的遗诏里写的是‘传位十四子’,雍正把那个‘十’字改成了‘于’字,成了现在大家明面上看到的‘传位于四子’。只是一笔之差,他就把自己捧上了宝座。可这足以证明,他雍正的不忠;他发落十四弟去给先帝守灵,因此气死了皇太后,有人说,看到皇太后竟是触柱自杀的。不管真情如何,也足证明了他的不孝;他对我们兄弟采取分而治之、朝死里整的办法,说明了他的不仁;隆科多是扶他上台的功臣,可是,他却对隆科多百般怀疑,处处挑剔,这又说明了他的不义。所以,我们现在就是要把老隆给推出去,让他来和雍正打擂台。成则我们收利;败则毁了他自己的名声。让大家全都看看他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皇帝嘴脸!你们今天说,好像看着我已岌岌可危了。其实,我自己心里很清楚,我此时正是稳如泰山。凭他雍正那两下子,奈何不了我允禩,更何况如今又加上了一个‘年羹尧党’!”

允禩这番话乍听起来,说得很是平静。可细心一品,语气中却透着凶刁阴狠。允禟和他自幼交往,也常常在一齐谈论机密大事。八哥给他的印象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张口合口全都是子曰诗云的大道理。今天他突然变得这样杀气腾腾,毫无掩饰,一副图穷匕首现的模样,倒让允禟吃惊了。特别是他刚才提到了什么“年羹尧党”的话,更让允禟不懂。便问:“八哥,你说年羹尧……他怎么了?”

允禩突然站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走着。他满脸的阴笑,却又不言不语,只是向坐在一边的阿尔松阿递去了个眼色。此刻,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鄂伦岱也惊住了。他手按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阿尔松阿。

阿尔松阿一阵冷笑后才说:“你们都只看到了今天年大将军的气势,却没看见他头上的反骨!他手中一是有银子,二是有刀子,十万大军早就不是朝廷的,而变成他的私人家当了!西宁大捷之前,他的本钱不够,还知道有所收敛。可如今他羽翼丰满,就要反过来要挟朝廷了。”

“这……何以见得呢?”

“雍正以诸侯之礼待他,他也便当仁不让地以诸侯自居。九爷,你在军中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发现他的行为反常吗?年羹尧吃饭叫‘进膳’;他选的官吏叫‘年选’;他节制着十一省的军马,想升谁、降谁,朝廷也从来都没敢驳过。为什么?一来他还有用处,二来嘛,朝廷也确实怕他!”阿尔松阿如数家珍,“有个叫宋师曾的官员,借口修文庙,一下子就贪污银子三千两。李维钧出面告发了他,原说要下大狱,至少也要剥掉他的官职。可事情闹到年羹尧跟前,年某却说李维钧是挟嫌报复。结果,李维钧被降调了两级,而宋师曾却因祸得福,连升两级成为江西道台,听说又要调他来当直隶布政使了!范时捷有什么罪?不就是和年羹尧顶了两句嘴嘛。外放巡抚的票拟都出来了,年羹尧只说了一句话,便又收了回来。还有河南的田文镜因为办案的事,和臬司、藩司衙门闹翻了。年羹尧回京时从河南路过,对这明明是政务上的事情,他也要插手。硬是命令田文镜,要他放了扣押的臬司衙门的人。你们等着瞧吧,好戏还在后头呢!”

允禩一边安详地踱着步子,一边听着阿尔松阿的叙述。他走到近前来插了一句说:“要说年羹尧脑后有反骨,我也不敢断言。但年羹尧结党营私、骄横跋扈、僭越犯上,那可是真真切切,不容置疑的。阿尔松阿刚才所说的事情,我全都知道,而且也都是雍正最不情愿干,却又不得不俯就了年羹尧的。其实,他们君臣之间,早已是相互利用又相互猜疑了。今儿个白天别看都装得很像那么回子事,那是在演戏,是在骗人!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这隔阂、这分歧已到了极点。老九来信里说,那个汪景琪被年某当成了宝贝,留在他军中养着。养这么个老东西有什么用?无非是拿他来应急!这就是年的心思。雍正这边、也并不是不知道。年给皇上呈来了密折,说你老九在军中‘很安份’。你猜皇上怎么说,他委婉地批示说:‘允禟劣性断难改悔’;年羹尧说:‘十爷和十四爷应当回京办差’,皇上却只回他了三个大字:‘知道了’。明着看,这样说是不置可否,其实是驳回去了。这次年某回京更是骄横得没了边儿,皇上派去的侍卫,他用来让他们摆队;礼部官员们叩见,他看都不看一眼;连王公大臣迎到午门外了,他还不下坐骑;到了皇宫里,就更是嚣张。除了皇上之外,不管是谁来,他都端坐受礼!要我说,这年羹尧不是昏了头,便是别有用心。”

允禟和鄂伦岱听得都十分专注,想得也非常仔细。过了好久,允禟才问:“八哥所言确实全是真的,有些事还是我亲眼目睹的。但我不明白,年某曾是雍正的死党,也是我们的宿敌,他为什么要上本保我和老十、老十四呢?我还想问个明白,皇上明知他倒向了我们,却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呢?”

允禩冷冷一笑说:“这就是那句百姓们说了几百年的老话:猪要养肥了再杀嘛。年羹尧可不像你说的那样,一直和我们作对,他早就在脚踩两只船了。康熙五十六年,年羹尧曾亲口对我说:八爷比我主子厚道,我要像对主子那样效忠于八爷。也许这话他现在可以不认帐,因为口说无凭嘛。但十四弟当着大将军王时,年羹尧和十四弟的书信往来,可是白纸黑字,想赖也赖不掉的。说到皇帝雍正,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现在,他是用年羹尧来稳定朝局、笼络人心、粉饰太平;进一步,他就要来收拾‘八爷党’,推行他的新政。外加还有一个方面:三阿哥弘时野心勃勃,做梦都想当皇上。可弘时两手空空,又什么事也干不成。于是,他就要靠我和隆科多的势力去夺嫡。我呢?拿定了主意,且作壁上观。谁胜谁败,我全部不管,等他们斗得七零八散,收拾不了这个破摊子时,我再请出八旗旗主这些个铁帽子王爷来,再造局面,重整乾坤!鄂伦岱,你不是向我讨底儿吗,这就是我的全部实底儿!现在全告诉给你们了,你们以为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