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恶狼驱赶着的风鹞子轰隆隆地败退下来,正和昆天王本阵追上去的轻骑和弓箭手们乱哄哄地撞在了一起。几千人马拥挤在雪窝里,乱成一团。没等瀛台寒回收拾好他的军队,又是一排箭在空中闪着光芒,带着可怕的利啸穿入他的阵中。一名持戟卫士就在他的眼前被射中咽喉,大睁着双眼,想呼号又叫不出来。他抓挠着自己的脖子,直坠下马,昆天王拉起马头从那具蠕动的躯体上跳了过去,他已然惊慌失措,但被寒冷冻凝似的头脑还是告诉他,这一排急射,箭道平直,不是由弓,而是由十字弩在极近的距离射出来的。

虎弓手们跳下马来,倚在汗津津的马背上向外还击,但他们张皇四顾,只看到两侧坡地上明晃晃的雪团在飞起又落下,埋伏在其下的弩手们冒个小头就又消失了。虎弓手历来以远射成名,这一次却优势尽失,他们从自己的马背上转着圈子摔落在地,胳膊上还把着赖以成名的铁胎弓。

我五叔父昆天王大睁双眼,只看到短直的矢迹撕开漫天的飞雪,密密麻麻地织满了视野,就如同呼啸的雨点。他坐下的马惊惶地倒腾着蹄子,团团乱转,不知该跑向何方。大合萨曾经和他说过:雪中夹雨,大不吉也。此刻他终于明白,雪里的雨,指的是什么了。

一名卫兵扑过来挽着他的马缰,喊道:“大王,风鹞子已经败了,我们完了,快撤吧!”

“胡说!”昆天王勃然大怒,一刀将那名卫士砍为两段,他提着刀转着圈子疯狂地四下里看,“铁勒的狼骑不已经被打得一败再败了吗?他哪来的这许多贼兵?”

他身边的卫士都低下头去,不敢和他燃烧的眼睛对上。

“大王,你看后面,后面……”他身边的卫士又惊慌地一起喊了出来。

在他们的来路上,一面白牦牛尾大纛高高树起,如同一声嘹亮的号角,在山丘顶部飘扬。已经冲入他的乱军中的驰狼骑爆出了一声欣喜的咆哮。

“那不是瀛棘王的大纛吗?”我五叔父瀛台寒回愣愣地想。在最后时刻,他倒冷静了下来,垂下手中尚在滴血的刀,冷笑一声:“这么说,瀛台檀灭的几个儿子,居然和铁勒延陀联起手来了。”

旗号飞扬中,瀛棘王的三个儿子,带领着贺拔部和长孙部的大军,顺着风越过了山丘顶端,一声不吭地朝他的后路扑来。

一切都结束了啊。瀛台寒回放声大笑,觉得时间如同白茫茫的大风,掠过他身边,掠过北荒白色的莽原,顺着龙牙河一掠而下,无数如此的时间之风就组成了历史的大河。只是这条河流中,已经没有了他瀛台寒回的名字。他哈哈地笑着说,一切都结束了啊。

我五叔父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白梨城,他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城市时惊叹它的柔美和静谧,他看到了雾霭和月光静静地在城楼上飘荡,铺在街道上的大青石是湿润润的,边上流淌着清澈的溪水。护送他回来的扶风勇士身上还带着干了的血迹,他们满身疲惫地扶着跛马的脖子,呼出的气里依旧带着腥甜,他却在摇晃的马背上看到沟渠里的水上飘洒着点点的桃花瓣。他的兄弟们自由自在地在这些流水和花园里游戏,而他却远在黄沙满天的扶风草原受尽煎熬,一事无成地归来。

他从来就没想过去遥远的扶风当王,他真正喜欢的,其实是那座卧在月亮下的半月城啊。

没有人问过他想要什么,他也正因为得不到而想要占有它。他花费了那么大的心血,那么大的代价,都是为了得到那座精致、脆弱、像雾和月光一样美丽而朦胧的城池啊。这个懵懂的心愿在他遇见了一位白衣服的年轻人后,如春天的野草藤枝在他心里疯狂滋生。那个白衣服的年轻人,在教给他如何在局势交错盘杂的瀛棘得势的方法后,却突然间消失无踪了。那没有关系,他瀛台寒回已经看清楚了自己脚下的路。

半月城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他身处这座荒芜的冰原上,为什么他还要费劲心机地想要篡取它呢?瀛台寒回扶住自己的额头,这个执著的念头就像一把钝刀刺入他的脑中。他挣扎着举起手中的刀,咧开嘴哈哈地笑了出声。我想不出来,我想不出来。如果我赢了,还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吗?

我五叔父看着两名白胡子那颜立马丘顶,举刀大呼,上千的轻骑越过他们的身影,如同一阵风变得越来越大,越过已经被踩得乱糟糟的雪地,突入他的后阵中,砍瓜切菜一般砍杀毫无防护的弓箭手队中。

他看着铁勒延陀的狼骑兵结成了一支支小队,就如同一堵堵铜壁铁墙,在雪野间来回扫荡,将残余的重骑兵破碎的尸体踏在脚下。

他看着埋伏在两侧山崖上的弩手放完那些死亡的翎箭,一起收弩抽刀,翻身上马,合着轰轰的鼓声冲杀了下来。

他睁大白茫茫的双眼麻木地看着这一切。铁勒延陀和瀛棘的联军,就如同铁砧和铁锤,将他合在中央,他已经无处可逃啦。

虎弓手达喀眼见身边的伙伴一个个死在眼前,扔了手中的铁弓,扭头要逃,却被雪地里冲过来一骑迎面截住,马上一员小将冷冷地道:“还记得我吗?”达喀张皇地抬起头来,一抹锋刃倏地在他眼眶中变得巨大无比。

我三哥瀛台合一刀切开了那名粗笨的七曲虎弓的咽喉,看着他大张着眼睛,捂住黑血喷涌而出的脖子,一跤跌在雪地上。他带马前冲,身后跟着贺拔部的精兵,一阵风似的穿过跑得乱糟糟的七曲弓兵中,如同一把梳子篦入蓬乱的羊毛中。这拨贺拔部的精兵背上都背着水滴状的骑兵旁牌,使用长有六尺的陌刀,挥舞起来,如同一团白光,交错而过的人马全都被那团白光碾成碎片。

瀛台合正杀得高兴,突然当的一声,长刀与一人的兵刃相撞,瀛台合只觉刀身震动不已,嗡嗡之声远远地传了出去。他抬眼一看,原来已与带着弓兵从两侧山崖上冲下来的赤蛮撞在了一起。

赤蛮嘴角一翘,手腕一转,将瀛台合的刀弹了回去,扯着嗓子喊道:“快意侯许久不见,刀术精进不少啊。”我三哥瀛台合冷笑一声,摸了摸酸痛的右臂膀,也不招呼,策马斜向里又冲了出去。

此时铁勒延陀的大旗如同红色的怒火,被风卷着冲了过来,昆天王的中军尚且有数百长戟武士,密密地围成一圈,树起的长戟如林,但狼骑就如同刀子切入豆腐,毫无阻隔地插入其中。只一转眼的工夫,昆天王的帅旗依然插在雪地里招展,但周旁已再没有站着的兵丁了。狼骑兵们围绕成了一个大圈,他们呼哧呼哧地喘气,鲜血一点点地从他们的身上和兵刃上滴落,在雪地上滴成了一个严整的圆。

铁勒延陀赶着他的巨狼小步跑来时,看见圆心里立着我五叔父瀛台寒回。他已经除去了头盔,双手驻着长剑站在旗下,仿佛一座凝固不动的冰雕。他的眉弓突兀得厉害,似乎被什么不可承受的重负压弯了,但还算镇静自若。见到铁勒延陀过来,他惨然一笑道:“老四,你骗我骗得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