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快乐,比什么都紧要啊。”他说。

我皱了下眉头看了看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决定不理会他,于是撒了一泡快乐的尿,呼呼地睡着了。

我还是没有名字,长乐是我的封号,那一天以后,我就变成长乐侯了。

书记官长孙鸿卢的《瀛棘国录》中记载得很简单:

青虎十二年七月,太平侯瀛台询赴北都为质,青阳部冠军将军吕光纵千甲兵入城。

这些史官总是喜欢言简意赅,让后来的读者再去平淡的文字里寻找掩埋的血。

实际上那一天的风很大,搅起漫天的尘土。吕光骑在马上,在大风营的护卫下径入白梨城。路过秀美如虹的城墙时,他感叹了一声。有人从城门上跳下,把头颅摔碎在他的马前。当血溅在他的脸上时,吕光有几分恼怒,不过他用手指轻叩他的绿鲨皮刀鞘,把他的愤怒用另一种顾虑给抵消了。他确实有几分担心,青阳王开出的条件就藏在他的怀里,他不太相信瀛棘人会接受这份诏书。瀛棘部虽然已无可战之兵,但若作濒死一击,那便是一场麻烦。他带入城中的一千甲兵,势必落入这只垂死的猛兽口中。

重甲的脚步踏碎了瀚州最著名的庭院中的黄花,他们列兵前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吕光在昭德殿下展开一张蚕纸,宣读了那些极其苛刻的条件:其一,瀛棘部自此之后称臣纳贡,瀛棘王须称青阳王为父;其二,三月内征集战马三万匹牛羊三十万头,进献至青阳大帐;其三,拆除白梨城,瀛棘部迁庭于北荒;其四,自一等侯以下,瀛棘部十五岁上五十岁下的男子,皆徙往瀚州西部的寒风谷,随军西征。

瀛棘王的眼睛都不瞬一下,可他身边的护卫惊吓得连手中的铁枪都滑落在了地上。这是亡族之约啊。

那时节,青阳部正陷入到一场与生活在西部蛮荒的夸父间的胶着战争中,他们需要兵丁去攻击那些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巨人。寒风谷离此关山万里,遥不可及,八万瀛棘男子这番一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消息像恐怖的野火一样席卷过整个瀛棘原,那些已经在战争中死去无数亲人的庶民们在族里数名蓍老的带领下,聚集到了宫门前。我们要亡族了。要亡族了。所有的成年男子被带走,我们的部族就要灭亡了。我们要活下去,我们想要活下去啊。他们哭着,喊着,眼巴巴地向城楼上望着。

“大君。”一名紧跟着父亲、年纪已经很大了的侍卫忧心忡忡地提醒他说。他的胸甲上描画着一只金色的猛狮,标明了他的叶护勇士身份。宫墙四面影影绰绰地站满了青阳的士兵。冠军将军吕光是名瘦瘦高高的汉子,一条弯弯曲曲的刀疤横过他那刮得精光的下巴。他手按长刀,站在阶下,冷冷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却怀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瀛棘王不答吕光。

他的大臣和贵族们跪在阶下磕头如捣蒜,他也不答他们。

宫墙外的大片哭声被风卷入了进来,充盈在宫室殿堂间。

“谁在外面哭?”我父亲问。没有人敢回答他。

他便缓缓起身,大步踏上宫墙上的城楼,夕阳斜射在他那光洁的盔甲上。吕光抬了抬被汗浸湿的下巴,大风营的甲士突然分几路涌上了宫墙,抽弓搭箭,一支一支瞄向了下面。

瀛棘王一步一步地踏上宫门上的起凤阁,他不去看殿前按刀的冠军将军,也不去看排布在宫墙上的青阳甲兵,而是低着头看下面的百姓。那些箭镞在阳光里闪亮,对准了下面的百姓,百姓却不管不顾,仿佛那些青阳兵都是木偶,那些利箭都是秫秸。他们把衣服脱了,裸露着身子,在光亮的石板上磕头,把额头的印迹用血留在了高大宫城前的尘埃里。

下面是数万双火热的目光,在嗤嗤哧哧地烫着他。那些磕头的人中夹杂着许多宿卫甲士,但多半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虽然如此,只要一个眼色,这些人形成的如涛巨浪一定可以把大风营的甲士淹灭。怎么能接受那些条款呢,是啊,他怎么能接受呢,那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屈辱。他的手在楠木的扶手上捏出了两个坑。入城的一千甲兵可不在他的眼中。但列兵城外的3万虎豹骑却不是白梨城所再能抗衡的了。瀛棘王的眉头就此凝固住,不敢稍动了,此刻部族的存灭,就只在一个眼神间啊。

大合萨也里牙火者赶了过来,他身躯肥胖,行走不便,着四个奴隶扛着步辇跑了过来。辇子还没到殿前,他就从那些斡饽勒的肩膀上滚了下来。他揣着钦天台的摘星镜,踉踉跄跄地爬上台阶,途中被自己的长衣一绊,几乎摔倒。

“大君,大君,”他在瀛棘王的耳边低语,“三光都消失了,映照在白梨上的星辰消失了,顶替它们位置的是巨大黑洞。我甚至寻找不到明月的光芒,摘星镜上晦暗无光啊。”

瀛棘王淡淡地问:“合萨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我们瀛棘部便就此消失在瀚州了?”

也里牙火者迟疑了很久,才喃喃地道:“大君在此,我不敢多言。但挪则有望,留则必死。”瀛棘王看着他,就看见汗从大合萨滚圆的头颅上滚滚而下,流到多褶的脖颈里。大合萨也里牙火者的身上总萦绕着许多药草的香气,这些植物液汁的气味围绕着他,包裹着他,仿佛他身上看不见的一件外套,让他即使与你面对面,也仿佛躲在千里之外。此刻,他就更加躲藏在那些让人一忽儿清醒,一忽儿迷糊的香气之后了。

“到了北荒,我们就能活下去吗?”瀛棘王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