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刻尔克近海有一艘驱逐舰爆炸。”在布赖迪讷外海,有人从“基思号”的舰桥上发出扼要评论。韦克沃克将军举目眺望,看见敦刻尔克港口旁有一艘船笼罩在硝烟之中。他当时不知道那是“艾凡赫号”,也不知道它竟能支撑下来。他只知道德国轰炸机再次出动,接下来很可能轮到他遭殃。敌机很难错过在布雷外海接应“基思号”的众多船舶:“巴西利斯克号”(Basilisk)驱逐舰、“飞鱼号”(Skipjack)及“蝾螈号”(Salamander)扫雷舰、“圣艾比斯号”及“芬西亚号”拖吊船,以及“希尔达号”斯固特。

果不其然,西南方出现了紧密排列的三十架到四十架斯图卡。船队出动每一门火炮,密密麻麻的炮火似乎打乱了敌机的编队。但是没有拖太久时间。上午八点刚过,三架斯图卡勐然俯冲,对准“基思号”而来。

“基思号”急遽侧倾。舵房里所有人伏在地上,舵手抓着舵轮最底下的几根辐条控制方向。甲板上的茶杯滑向一边。然后传来三声惊人的爆炸,最靠近的一枚炸弹落在船尾十码外,卡住了舵,“基思号”开始兜圈子打转。

伯松上校改为手动操舵。就在船只正要恢复正常运作时,另外三架飞机又展开俯冲。这一次,韦克沃克望着飞机施放的炸弹对准船身落下。他知道自己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等待爆炸。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一声碰撞,紧接着天摇地动,船尾某个地方喷出一道烟雾和蒸腾的水汽。

令人惊讶的是,他没有看见船只受损的痕迹。原来其中一枚炸弹笔直落入二号通风管,在最底下的第二锅炉室爆裂。电力失灵,船板掀起来了,“基思号”朝左侧大幅倾斜。

不远处,德雷尔上尉从“MTB102”鱼雷艇上看见“基思号”被击中,急忙赶来救援。韦克沃克认为自己在瘫痪的“基思号”上无法发挥作用,立刻移师德雷尔的鱼雷艇。这是将军二十四小时来的第八艘旗舰。

“基思号”如今在水中载浮载沉,伯松上校下令弃船。二十几个人跳船,包括戈特将军在内的绝大多数参谋都是。布里奇曼上校只确定一件事:他不想游回拉帕讷。他奋力泅泳,终于找到紧紧抓住一根漂木的两名水手。他们最后被“芬西亚号”拖吊船救起,带回拉姆斯盖特。

斯图卡机群远远没打算罢休。八点二十分左右,它们对“基思号”发动第三波攻势,再度击中轮机室。这一次,它们保留了一点火力对付附近船只。“蝾螈号”扫雷舰安然无恙逃过一劫,但是它的姊妹艇“飞鱼号”就没这么幸运了。领头的德国飞机击中两枚,第二架斯图卡紧跟着呼啸而下。在船上的测距仪平台上,一等水兵麦克里欧抱着刘易斯机枪对准飞机、持续发射,直到它投下炸弹为止。这架斯图卡从未从俯冲中爬升,直直冲入了大海。

但是伤害已然造成,船身又中了三枚炸弹。“飞鱼号”严重左倾,上级下令弃船,刻不容缓。两分钟后,“飞鱼号”彻底倾覆,困住船上两百五十到三百名士兵。它船底朝天漂流了二十分钟,最后终于沉没。

“基思号”继续撑着,各式各样的小型船只赶来接运生还者。斯图卡第四次拜访之后,海军总部的“圣艾比斯号”拖船在八点四十左右侧身停靠,接走伯松上校及最后几名船员。离去之前,伯松指示“蝾螈号”和“巴西利斯克号”击沉船只,以免落入敌人手中。

两艘船舶发出同样的回答:它们都已失控,自身难保。伯松太专注于自己的船只,显然没看见斯图卡也重创了另外两艘船。“巴西利斯克号”的情况特别严重。一艘法国拖网船帮忙拖曳,但是它撞上沙洲搁浅,在中午左右遭到弃置。“白厅号”(Whitehall)驱逐舰接走绝大多数船员,然后用两枚鱼雷终结了它的命运。

与此同时,斯图卡再度对准已被遗弃的“基思号”发动另一波攻击,这是当天上午的第五次了。九点十五分,“基思号”终于被击沉。海面如今被沉船的油污覆盖,在海上泅泳的生还者境况堪怜——沾满黑色油污、视线模煳,在挣扎求生之际窒息呕吐。

“圣艾比斯号”拖吊船四处搜索,把他们一一救起,然后迂回前进,运用书上教的每一个诀窍来摆脱斯图卡。除了沉船生还者之外,它还载了科尔文少校,以及一整船试图一路划船回英国的掷弹兵。大约一百三十人挤在拖吊船甲板上,有些人伤势严重,有些人没有受伤却害怕得啜泣。一名陆军军医兼随军牧师在人群中穿梭,不断提供急救与安慰。炸弹持续如雨落下,牧师告诉科尔文少校:“我从未如此努力祷告。”

斯图卡终于走了,“圣艾比斯号”得以平静地航行片刻。九点三十分,一架水平轰炸机从头顶上飞过,沿着拖吊船的航线连续投掷四枚定时炸弹。炸弹在船只通过时爆炸,炸穿了整个船底。

被爆炸威力击倒的科尔文少校企图起身,但他的一条腿使不上力。然后船身倾斜,所有物品哗啦啦坠落。他觉得自己被汹涌的水势推入一个无底洞,被倾泻而下的煤炭包围。等到回过神来,他已经在海中游泳,离船只残骸大约五十码距离。“圣艾比斯号”完了,在短短三十秒内沉没。

只有少数几名生还者。其中许多人原本搭乘“基思号”或“飞鱼号”,这是他们今天早晨第二度落海了。这一次,他们得跟强力的海潮搏斗,潮水把他们推向海岸,几乎直奔东边,很快就会进入德军占领的海域,但是他们似乎无计可施。突然间,他们看见机会来了。前方有一艘失事船只。身手敏捷的游泳者设法爬到船上。

科尔文少校游到船尾下方,抓住垂入海中的舷梯,尽管腿不方便,仍然想办法将自己拉上船。这艘遇难船只原来是五月二十九日遭到轰炸而被弃置的“麦卡利斯特氏族号”。它在离拉帕讷两英里的海上严重搁浅,部分船身沉入水中。

另外十五名“圣艾比斯号”生还者也游到了船边。爬上船后,他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诡异的情境,足以媲美传奇的“玛丽赛勒斯特号”[1] 。悄然无声的船舱里一切如故。几名水手扶着科尔文少校躺到床铺上,并且替他找来几张毯子和一套干衣服。

“基思号”的海军官校见习生普斯迪甚至更懂得享受。他全身沾满油污地走进船长室,找到一套最适合十八岁军校生的完美服饰:船长的蓝色军服,袖口还镶着四圈金色绲边,气派非凡。

船上也有食物。有人在厨房东翻西找,变出罐头梨子配饼干的简便午餐。对又累又饿的生还者而言,这无异于一场丰盛飨宴。

大问题是:接下来怎么办?他们显然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现在是退潮期,“麦卡利斯特氏族号”四平八稳地耸立水面之上。从空中俯瞰,它似乎未受损害,因而引来敌机勐烈轰炸。而且不用多久,敌军的炮兵部队就会闯进仅仅咫尺之遥的拉帕讷。

船上的一艘工作艇仍挂在吊柱上,“基思号”的前舰长、现场最高军官伯松上校,下令卸下小艇,并且装满补给品。幸运的话,他们可以一路划回英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