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所有人都可以对“一定比例”、“最大程度”和“相当比例”等词汇做出自己的诠释——几千名部队,或者甚至只有一名士兵。如果确实要让法国人分享英国船只,指令必须更加精确。当丘吉尔终于正视问题,时间已接近五月三十日午夜了。

“从现在起,英军与法军的撤离人数必须接近一致。”迪尔将军致电戈特转达首相的新命令时,特意加重语气。唯恐双方有任何误解,迪尔在电话中重述三次这项指令。后来丘吉尔亲自接过电话,强调此举攸关两国联盟的整体未来。

他说的没错。巴黎近日流言满天飞,主要是斥责英国人熘之大吉,留下法国人独尝恶果。丘吉尔于隔天五月三十一日早晨飞到巴黎参加盟军最高军事会议,希望借此机会澄清误会。迪尔将军和几名高级副官随行,他派驻雷诺身边的私人代表史毕耶兹少将(Sir Edward Spears)前来接机。这些日子以来,史毕耶兹首当其冲,成为法国人发泄的主要对象。

下午两点,英法两国领袖在圣多米尼加联邦街的战争部大楼会面。贝当元帅首次参加会议。他身穿便服,是个老派又悲观的人物。魏刚将军则穿了一双超大马靴,史毕耶兹觉得他就像那只穿长靴的猫(Puss in Boots)。法国人坐在呢布大桌的一边,英国人坐另一边。透过敞开的大窗往外看,花园沐浴在阳光底下。又是一个灿烂的春日——今年特别多这样的日子——天气似乎在嘲笑这群试图阻挡灾难的凝重政治家与将军。

丘吉尔首先以轻松的语调开场,表示撤退行动已达到所有人做梦都想不到的成果。截至当天中午,已有十六万五千名士兵撤离。

“但是其中有多少法军呢?”魏刚尖锐地质问。首相暂时闪躲问题:“我们是难兄难弟,拿彼此的共同灾难互相指责,对谁都没有好处。”

但是问题是躲不掉的。短暂讨论挪威战役之后,议题又重回敦刻尔克。答案揭晓,在十六万五千名撤离士兵当中,只有一万五千个法国人。丘吉尔尽全力解释这个尴尬的差距:许多英军属于后方部队,原本就驻扎在敦刻尔克附近,而法军的撤退距离较长。如果只计算作战部队,双方的撤离人数没那么悬殊。

魏刚打断他的话。不论基于什么理由,严酷的事实依旧存在:二十二万英国部队已撤离了十五万人,而在二十万名法国部队当中,只有一万五千人得救。他无法拿这样的数据面对乡亲父老,必须想办法撤离更多法军。

丘吉尔表示赞同,并且说明了最新的“相等人数”命令。他同时强调,英军目前仍留在敦刻尔克的三个师会跟法军并肩作战,直到撤离结束。

于是达朗开始草拟电文描述会中决议,预备发给坐镇三十二号棱堡的阿布里亚尔上将。文中提到当周边防线关闭,英军会首先登船。

丘吉尔拍案而起。“不!”他大喊着,“共享——手挽手,肩并肩!”他的破烂法语是出了名的,不过这一回不可能被误解,他以夸张的手势,活灵活现地做出手挽手离开的动作。

这还没完。他激动得失去自制,接着宣布剩余的英军将组成后卫部队。“法军目前撤出的人数那么少”,他声明,“我不能让法军进一步牺牲”。

这已远远超过单纯携手合作,史毕耶兹将军觉得情况有点过火了。几番讨论后,电文最后只表示英军将组成后卫部队,“直到撑不下去为止”。文中也授命阿布里亚尔负责整体指挥。

幸好戈特勋爵没听说首相的失控,仅是“相等人数”政策就已经很难下咽了。起码不必溯及既往,伦敦同意这条规则只适用于从今以后。尽管如此,代价恐怕仍然相当惨重。陆军总部指示他多坚持一会儿,以便帮助最大数量的法军撤离。但是要坚持多久呢?这个早上(五月三十一日),种种迹象显示德军将大举进攻菲尔讷。如果他为了拯救更多法军而支撑太久,很可能折损一整个卫兵旅。

当冷静而能干的第一师师长亚历山大将军上午八点半造访总司令部时,戈特还在思索这个问题。戈特闷闷不乐地指示他缩减兵力,因为在他看来,绝大多数弟兄最后得陪着法军一起投降。至少,陆军总部的命令似乎是这个意思。

上午九点,艾登打电话过来阐述命令,他的说法想必让戈特如释重负。艾登向利斯准将说明:

昨晚发出命令,要求坚守下去以协助最大数量的盟军撤离。这项命令必须这样解释:(戈特)应该撑到手上兵力坚持不下去为止。然而,他不能试图撑过那个时间点而危害剩余部队的安全。

换句话说,为了撤离相等数量的法军而坚持下去是可取的——前提是不危害自身安全。

上午十点,戈特开开心心开车南下敦刻尔克会见阿布里亚尔上将。上将照例待在三十二号棱堡。在场的除了担任参谋的海军军官以外,还有法军的周边防线指挥官法加尔德将军,以及带领唯一一支法国部队逃离被德军围困的里尔、刚刚抵达敦刻尔克的劳伦斯将军。

戈特和阿布里亚尔的会面往往剑拔弩张。那家伙躲在三十二号棱堡,似乎永远搞不清楚状况。然而今天气氛友善。戈特传达了“相等人数”政策,表示他已经答应撤离劳伦斯的五千名弟兄。然而阿布里亚尔指出,魏刚宁可把空间留给几支机械化骑兵小队。对此,劳伦斯并未出言抗议。戈特还提议让法军共同使用东面防波堤。英国人慨然提供法国人免费使用法国港口的法国设施。尽管这个提议听来有些荒谬,阿布里亚尔世故地保持沉默。

接着,戈特和法加尔德针对各自的周边防线区域交换详尽信息——这显然是双方首次这么做。然后戈特宣布他已被下令撤离。就在这时,布朗夏尔将军出现了。他是名义上的陆军军团指挥官,最近简直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戈特邀请他及劳伦斯将军一同前往英国,两人都婉拒了。正如劳伦斯所言:“我的旗帜会一直插在沙丘上,直到最后一名弟兄登船。”

大伙儿举杯道别,彼此承诺很快会在法国重逢。

回到拉帕讷后,戈特把亚历山大将军招来总司令部所在的海滨别墅。总司令做了一项重大决策:戈特本人返回英国后,将由亚历山大(而非巴克尔)接替他的工作。他自始至终没有解释换将的理由。也许他被蒙哥马里前一晚的激情抗议感动了,但是没有人认为个性淡漠的戈特,会轻易受喜怒无常的蒙蒂所影响。

无论如何,当亚历山大在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抵达时,书面命令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在技术层面上,他将解除巴克尔作为第一军团指挥官的职务,接管残破的三个师,奉命“协助法国盟友防卫敦刻尔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