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和女孩有着不解的缘分。

果平梳的是长辫子,她的头发可真好,在被雪山冰川反射的强烈阳光下,会发出蓝缎子似的闪光,让人以为她在头发里偷偷抹了纯蓝钢笔水,秀发才能幻化出这样美丽的色彩,羡慕死人了。

小如人长得很甜,特别是右嘴角上方生着一个深深的酒窝,在她笑的时候,里面放一颗圆圆的药片,会妥帖地跟着她的笑容旋转,一定不会掉出来。可惜她的头发不争气,又稀又黄,好像大旱之年贫瘠山坡上的三类苗。

河莲的头发和她的长相一样,居中。就是说,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发质不黑也不黄,数目不多也不少,发际不高也不低,整个是沧海一粟芸芸众生的代表。

不过,除了女孩子自己,没人知道我们的头发是什么样。这是一个大大的秘密。当兵的人不能把头发露在帽子外面,好像那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军规要求把每一根头发都藏在军帽里面,据说是为了打仗时行动方便。我总想不通,打仗嘛,较量的是武器和智慧,关毛茸茸、乱蓬蓬的头发什么事?

我从小剪短发,关于头发的军规,对我的影响倒是不怎么严重,甚至还有好处。不管发型如何杂草丛生,只要把像个鸭蛋壳似的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就像罩上了变魔术的黑斗篷,没人知道里面是啥货色。你尽可以瞒天过海地三天不梳头,让头发自由自在地乱成鸟窝。当然啦,你要在帽子的边缘下些功夫,尽可能地把所有不听指挥、张牙舞爪预备伺机蹿出帽圈的发丝严格围困起来,使它们不得擅自行动。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真正做起来有一定难度。短发不易将整个帽子填满,虚虚囊囊的空帽袋,就像装泡沫塑料的盒子,一遇大风,很容易飞走。

帽子被刮跑,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灾难在眨眼间降临,根本没有任何先兆,仿佛空气中有一根魔杖,轻轻一挑,久存反叛之心的帽子,就像优秀的三级跳远选手,听到了比赛的口令,兴奋而轻盈地一跃,嗖地一个腾挪就蹦到了屋檐的高度。它还算讲义气,略微停留一下,转过身来看你一眼,算是和往日的主人依依不舍地告个别。接下来的动作就是跃上云端,风筝一般义无反顾地向着蓝天飞去,寻找无拘无束的自由去了。最后一个姿势简直优美绝伦,腾云驾雾地在半空中翻着跟头,飞快地旋转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像哪吒的风火轮,凝成一个黑点,消失在雪山背后。

这种干脆利索地丢失,还算痛快的。最可恨是帽子和你逗着玩,并不是一开始就飞得无影无踪,好让你干脆死了心。它装作漫不经心地在地上散步,不急不缓,距离你始终只有一步之遥,诱你快步去追。每次在胜利即将到手的一瞬,它仿佛被咒语保佑,猛地往旁一闪,打一个滚,灵巧地逃开了你的手指尖。你不灰心,继续追下去,帽子就像一个小偷,躲躲藏藏又机智无比,在你就要把它追捕归案的时候,旱地拔葱一跃而起,飘悠悠迂回到一侧,成功地躲避了缉拿。你若追得狠了,它干脆耍开了无赖,专往陡峭的山壁或险恶的河面上跑,滴溜溜地好似滚动的圆盘,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它逍遥法外,无可奈何。

司务长,我的帽子丢了。因为每人只有单、棉帽各一顶,丢了就没有替换的了,只好马上报告,以便补发。

帽子怎么又丢了?司务长不耐烦,这已是今天上午第三个要求补发帽子的女兵了。

叫大风刮跑了,小如如实汇报。今天外面的风特别大,山都给吹得摇晃起来了。小如补充说明,以求得司务长的同情。

司务长被补发帽子的申请搅得手忙脚乱,没好气地说,风大有什么稀奇的?这里一年只刮两次风。一次是从一月一号到六月三十号。下一次是从七月一号到十二月三十一号。别人都不怕,就你们这几个女兵事多,要是打起仗来,还不得把枪都丢了?被服库又不是你们家的小皮箱,丢了手心向上就领新的,你们倒方便!照这样下去,军需仓库就要底儿朝天啦!

要依我的性子,就得和司务长吵起来。我就说,哼!仓库也不是你们家开的,帽子是被风抢走的,你有本事,找风发脾气好了。

小如比我有涵养多了,她微微一笑,酒窝就在面颊上旋起来,缓缓地说,司务长,今天的风力足有十级,我们也没长飞毛腿,也不是会翻筋斗云的孙悟空,哪能追得上风啊?

司务长的脸色好看了一点,说,你们也太笨了,怎么连自己头上三寸之地的一顶帽子也看不住?

说得我们不好意思。想想也是,都是一样的人,怎么人家的帽子就服服帖帖地粘在脑瓜上,偏我们的帽子好像是属车轱辘的,总是跑个不停。直着身子挨完司务长的训,领了新帽子回到宿舍,小如一声不吭。

我说,还难过呢?我有法子报复这个爱耷拉驴脸的司务长。人吃五谷杂粮,我就不信他不生病。等他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是你我的天下了。别看他现在闹得欢,那会儿就再逞不了强。让我们一齐诅咒他得一场不轻不重的病吧!咱们就可以板起脸,狠狠地训他一顿了。

我沉浸在想象的报复快乐里,几乎笑出了声,小如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我说,你到底怎么了?

小如说,我在想,为什么我们的帽子总爱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