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帅一直抬着手臂,努力控制着颤抖的身体。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在牛帅看来恍然如梦。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眼前闪现出了新兵营的一幕幕。他想到了威严的丁大队长,还有与他朝夕相伴的迟班长;他想起了迟班长那苛刻的目光;当然,还有那个曾经活力无限的自己。每一张面孔,包括他自己的,都随着音乐在眼前迅速滑过,像清风一般透彻心扉。眼前这三个最熟悉的国旗手,既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他的病痛和曾经那些难熬的黑夜忽然间全都烟消云散了,所有的人都在诚恳地向他祝福,生机无限的春光也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这是一个完全属于牛帅的瞬间,无人可以剥夺,就是死亡也不能!他真不希望这一刻就此结束,再重新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快得有些不可思议,让人感到意犹未尽。牛帅原来死灰般的脸焕发出了昔日的神采,但是他的心里清楚,这也许就是老人们所说的回光返照吧!这时,电视台的记者们一起拥上前来,不住地问这问那。牛帅说,我真的没啥可说的了,你们都看到了。还是让孩子们赶紧解散了回去上课吧,耽误别人的时间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然后他握着校长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称谢。记者问他有什么感想,牛帅说,我一辈子都没有想到会给这么多人添麻烦。说着说着,他的眼里又满是泪水了。

省武警总队国旗班的战士来到他跟前,列队向他行礼,牛帅马上回礼,和每一个人握手告别。

几个人终于坐进了车里。当车门关上后,牛帅立刻瘫软下来,整个身子仿佛虚脱了一般。

刚才真是累着了,我要睡一会儿了,牛帅虚弱地说道,你们这次真要了我的命。朱光明,你还是行行好,把我送回家吧。牛帅说罢,头歪向一侧,竟然很快睡着了。随车的大夫探了探他的鼻息,听了听他的心跳,说没多大问题,累过劲儿了,一会儿就好了。

按照朱光明的安排,车没有直接去医院,而是行驶到了另一段公路上,最后在一家正在装修的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饭店的牌匾已经挂出来了,上面写着“大眼火锅店”几个明晃晃的大字。饭店还没有正式营业。朱光明下了车,朝几个人说道,咱们就在这里开一个班会吧,也算是给他一个惊喜。

门口站着一个老板模样的人,带着几个服务员,殷勤地把他们接进店里的一个包闾中,牛帅被移放在沙发上,他依然在深睡着。

朱光明指着牛帅对那人说,他就是饭店未来的经理。那人看了看他,露出怀疑的神色,以为朱光明在和他开玩笑。朱光明猜出了他的心思,正色道,你给我记住,不管他睡着还是醒来,他从此以后就是你的经理。我们走了以后,饭店就正常开业,公司会派人过来管理的。

这边朱光明正一五一十地交代着,那边牛帅不知道啥时候醒过来了,第一句就说,朱光明啊,这事我对你很不满意,你先让他出去吧,我有话要和你们讲。

大家觉得此时的牛帅清醒异常。李英俊问班会怎么开。段世杰说,按老规矩办,迟班长公务在身来不了,我是副班长,这次班会由我主持。

牛帅瞪着眼睛说,我先申明一下,这可能是我的最后一次班会,大家不许说丧气的话,不能有歧视,得把我当正常人对待。大家都理智些,情绪正常点儿。你们先说,我最后一个说。

段世杰点头说,大眼你放心,我们兄弟几个这次来就是想让你看一下升旗,这是我们几个人的心意。国旗班,还有支队的人听说了,大家为你捐了一些钱,这里面还有迟班长写给你的一封信,让我们带给你,至于你个人怎么处理,我们就不管了。迟班长命令你马上接受治疗,不允许丝毫耽搁。说着就把一只牛皮纸袋递给了牛帅。

李英俊补充道,钱是给你治病的,这里面也有迟班长和我们几个人的心意,医院是朱光明联系的,我们做兄弟的,不可能见死不救吧。

牛帅“嗯”了一声,接过来,放在旁边的桌子上。

崔成说,牛帅,我要正式批评你。你和过去一样,就是一个不管不顾的浑蛋,根本不考虑大家的心情。你装什么大英雄?你就只想着自己的感受,没有集体观念,你有真正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这种病早点儿治疗是有康复希望的,非要弄到这步田地,你做得太绝了,根本就是在伤我们的心,我们又不是没有能力帮你,你干什么呀,连个屁也不放?这事我崔成绝不能原谅你。

牛帅点点头,望了一眼朱光明。

朱光明说,牛帅,你入院治病,还有租下这家饭店的钱,都是我们公司的“战士基金”审查通过的。再说,我们帮助的又不是你一个人,所有的手续都要经过严格审查,并不是我个人的私情,“战士基金”就是要帮助那些退伍后患重病的军人。再说了,经营这家饭店除了改善你家的条件,还要去帮助别的退伍军人,我们会派人定期审计。这只是提供给你一个机会,发挥你的特长,经营不善我们还是要收回来的。要说有点儿个人私情在这里,那就是我把店名定为“大眼火锅店”,这么做合情合理,没伤你的自尊心吧?

牛帅一声不吭地听着,然后问大家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没有。段世杰扫了几个人一眼,对牛帅说,你可以说了。

牛帅叹了口气说,我从来都把你们当作兄弟,应该说是亲人,有你们这份真情,我马上死都值了。难受的时候,想起你们就想哭。崔成,我知道你为人仗义,可我牛帅就是这个臭脾气,不想沾任何人的光,不想欠任何人的情,不想半死不活地成为大家的累赘。我也想多活几年,朱公子让我相信医学,这病我比你们明白得多,别跟一个马上要死的人讲啥医学。一切都晚了,你们就是拿命来救我也晚了,在这上面花钱连个响也听不着。光明,你弄一大堆词儿,我半句也听不懂,你是个明白人,就我现在这个样儿,连吃个饭都费劲,还经营饭店?你不过是想让大家心里好受一点,可你考虑一下我的脸面,我不想欠任何人的,大眼就是要干干净净地死。这样吧,我退一步,叫“大眼火锅店”可以,就算留个念,只要不嫌不吉利就行。饭店还是让别人经营吧。你们几个,还有国旗班和支队的兄弟们捐来的钱,我想这么处理,正好光明弄了这个“战士基金”,都存在那里吧,就算我的一份心意,帮助那些活着的人吧。实话告诉你们,我前段时间想把身体都捐了,家里人死活不同意,最后答应让我把眼角膜捐了,咱们班就属我的眼睛大、视力好,总算能派上用场了,我挺高兴的。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光荣的时刻,不枉和大家相识一场,虽然不能去国旗班,也值了。你们能做的都做了,别内疚了。

我最后拜托大家一件事,我是严肃的啊。本来我想分别给你们每个人写一封信,立个遗嘱什么的,既然大家都来了,我就索性都说了,再也用不着给你们留什么字了,写封信对我来讲太折磨人。这几年我攒的钱够我的丧葬费,余下的钱留给弟弟,再说家里有田地,吃喝不用发愁。我死了以后,我叔叔会带着我的骨灰去找你们,我爸从没有出过门,怕他办不来。你们谁捧着去一趟天安门,就当是代替我向国旗敬个礼。没进国旗班是我最大的遗憾,这事你们帮我完成了。然后再让我叔叔捎回来,埋在我家祖坟里,就算完事。我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几个人都知道牛帅的每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不好再说什么。

最后,牛帅说,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一会儿还麻烦你们把我送回家。我不想留在医院里等死,昨天就有一个病友没了,看得我心里直发慌。再说,在医院家里人照顾我也不方便。你们还是早点儿回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我这身体又陪不了你们喝酒玩耍,总不能在一起老开班会吧,啥滋味儿也没有。我今天还不错呢,要在平常,老是没完没了地睡觉。别说我大眼无情,要赶你们走,你们又不是我老婆,你们陪我时间长了,我心里会发慌的,互相看着难受。我只想说一句,为了我,你们要快快乐乐地活着,没有几个人有你们这样的好运气。段班长还有什么要总结的?没有的话,班会就开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