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说了些别的事。他刚刚从报上读到,美国作家雷蒙德·卡佛因患肺癌不幸去世。在他去世前的那天晚上,他一直坐在窗前,看着窗台上的一株花卉发愣。没有人知道他想了些什么。

“我很想知道,他在去世前所凝望的是一种什么花……”

2

我很快在紫竹院里见到了吴颖。她就坐在河边的一座凉亭里,低头看着布满绿锈的河水。她长得不算漂亮,可也说不上难看,给人以十分虚弱的印象,就如一件织物在水中洗了又洗,颜色褪了又褪,又如一株终年不见阳光的盆栽植物,柔嫩而苍白。

夕阳透过重重叠叠的杨柳,照亮了那处凉亭,却使她的脸庞变得更加黝暗。在那条河的对面,一条长长的白铁栅栏的背后,矗立着一幢蓝色的建筑,那是北京图书馆的南楼。我和吴颖的谈话首先是从图书馆顶端蓝色的琉璃瓦开始的。

她很快就提到了南京的中山陵。她说,据她所知,中山陵是南方唯一的蓝色建筑。但它却是一座陵墓。“蓝色让人感到忧伤,”吴颖说,“白色使人沉静安适,而红色则显得喧闹,热烈,令人幻觉联翩……”我看了一下她所穿的连衣裙,如裴钟所说,是棕色的。

她说话的语调也是虚弱的,病态的,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显得十分艰难。

她从提包里取出一盒香烟,也没问我抽不抽,自己就叼上了一根,同时用指拢了一下额前的长发。我感到,她的身上附着了一层娴静而沉郁的气息,即使我们很长时间不说话,也不会觉得不自在。只有当我注意到她那被焦油熏黄的手指微微颤抖之时,才会略感局促。她笑了一下,告诉我,她的烟抽得很凶。

我们彼此打量着对方,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

我问她是不是愿意沿着河边随处走走,她摇了摇头。她说她喜欢一直这样坐着。总之,这个下午的情景总让人觉得不同寻常,似乎随时都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僵滞的空气既紧张又甜蜜。

“我听裴钟说,你的老家似乎在苏州?”她终于提到了裴钟。

我点点头:“可以算是苏州。”

“是在苏州城里吗?”

“不,在甪直,离昆山很近。那是一个小镇,不太有名。”

可吴颖说,她知道那个地方。她回忆说,她的父亲作为一家制片厂的美工,曾经参加了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的拍摄,外景地就在甪直。他从甪直带回来的风景照片摆满了她的整个书桌,还有一些字画,散发出油墨和染料特有的香气。

“照片上都是一些带回廊的房子,街巷,城内的运河,当然,还有那些拱桥。”

她说,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可以带我去她阜成门的家中,看看那些照片和字画。自从她的父亲去世之后,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它们。

她这样说,在无意中暗示了我这次约会在未来延续的可能性。我感到有些意外。我与裴钟之间的这个游戏,尽管双方未作任何规定,但早已在无形中建立了某些成例——一般来说,我一旦与初次约会的女人告别,就只能在梦中看到她了。我这样想,假如有一天,我真的去了吴颖的住所,是不是可以说,我已经走到了这个游戏之外?

“我心回神萦的天堂就是南方。”吴颖说。她父亲给她带回的那些照片和字画寄托着她的全部梦想。她说她只是一个冥想的收集者。她周围的邻居,亲戚,朋友,朋友的朋友只要去南方,总会给她捎回些什么。书籍,画册,公园的门票,导游图,石墨,砚台,纸扇,陶瓷,泥人,残碑的拓片……甚至,她还曾得到过一朵风干的昙花。那是扬州普济寺的一个和尚给她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