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怕,是大孤单了。”他在一个长吻之后说,“你这个年龄最怕的就是孤单,对吧?小家伙!”

他说他年轻些的时候也怕孤单。那时他在监狱采石场做炮手,每天独自守在山上点炮,那山上没人甚至连只鸟都看不见。他终于受不了这分孤独,有天把电管插到身上,而恰巧那天他被调到山外了。

我想请求他:不要向我讲这种故事,尤其不要在这样的夜晚。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一步也不让他离开。

他意识到什么,人变得很僵。一会他俯在我耳边说:在我身边你不再怕了,睡吧。我闭上眼,感觉自己被轻轻摇晃着。他又说:我早不相信自己会有这么多缠绵的感情了,不过你看,我和你个小家伙已陷得这么深。你长大吧……

春天他从巴黎给我写信来,说他在继续为我采集花,他在苦等能把所有的花献给我的那天。那天我该长大了。我仍是不懂。他还在信上写道:“……我侥幸自己那晚上没有损害你的纯洁。我要的就是这片纯洁,所以我不能以自己的手毁了它。女人们追逐着我。追逐着我身外的一切:功名、财富……惟有你是不同的。我早死了这条心——爱谁或被谁爱,说得再明白些:我看透了也恨透了人。我开始爱你,因为我不相信你是个人,你是个精灵。”

接下去,又是一个长极的等待,等他来信,等他回来。他不再有信来,只是偶尔能收到他寄的一些异国情调的小礼物。有时等待是甜的,有时则很苦。

一年不见的郑炼突然出现了。暑假我回到南京的第三天,他到我家来了,还带了个姑娘,高高大大,头发黄黄的。郑炼这一年在东北实习,姑娘显然是从那里觅来的。

我什么也没问。

他什么也不解释。

记得进门时,他告诉我,她叫王晓雪。我们浅浅谈了一会儿,我说我去买些咸水鸭和冷馄饨来三个人作晚饭吃,我妈去上海出差,家里没人烧菜。我开始给自行车打气,郑炼跑出来。他见我愣站着,说笑着走向我。

“我知你一向打不动气的!”他挤开我。一年不见,他长武气了些。我得承认,郑炼是个很漂亮的男孩。他卸下气筒,胸脯一鼓一鼓地喘息,汗衫在肩处绽线了,露出一块金属般光洁的皮肤。除了他牙齿洁白整齐,他身上再没洁白整齐的地方。“王晓雪是我的远房表妹,在东北实习头次到她家续家谱!”他笑着说。

“然后呢?”我笑着问。

“然后我们双方父母就开始拉扯亲家。”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处呗,要处得不坏,就结婚。”他仍笑着,眼却看着别处:“怎么办呢?穗子,我总得忘了你啊。”

我吃了一惊,瞪着他。一时间,我想起天下所有少男少女的追逐嬉闹、拌嘴、娇嗔、无目的地在路上逛、啃冰糖葫芦。这一切他们有,我没有。我嫉妒王晓雪,我是嫉妒这些。我嫉妒这些我没真正尝过就要永远失去的东西,而这些东西里包括这个普普通通的男孩:郑炼。饭桌上郑炼心事重重的,我拿出韩凌寄给我的礼物给他们看,表现着我的满足。

新年之前,郑炼告诉我,他被学校分配到内蒙,他拒绝接受这个分配,从秋天闹到年底,最后他还是屈服了,所以这是他在北京的最后几天,新年一过,他就要去内蒙钢铁联合企业报到。到现在我们才彼此问清:他是学钢铁冶炼的,我是学舞蹈编剧的。他在电话上问我,想不想见他?当然,我说。

晚上天黑得很早,他用自行车驮着我,说沿着环城马路找家好而便宜的饭馆,一块吃顿饭。他在刺骨的寒风里奋力蹬车,很少说话。我说韩凌已经回来了,他叫我等他的信,他将到北京的中央美术学院参加一次同学会。天冷极了,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谈着,慢慢忘掉吃饭的事。

“你以后还来看我吗?郑炼……”

没声。

“你和王晓雪结婚后,她让我去看你吗?……”

还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