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常见房子前有女人打青棵,打酥油,热了,将袍子全褪下来,胸上两块没形状的东西急着要帮忙一样动。看多了,忘了她们是女人。这女人很不同的。她着件墨绿单袍,不脏成这样大概是翠绿,肩非常薄、削,颈子、下颚都是薄、削。等人走近,她下巴翘起,两手向前探。又有人道破:她是瞎子。

我们帮她上车。她和一扁桶苹果都被搁在角落。她看看里,看看外,我们一车人都被她看成了风景。她看上去有二十六七,所以我们知道她实际上只有十六七,女藏人样子准准老她年龄十岁。

到雅江兵站她自己走了。

雅江兵站有两大眼温泉,一说能洗澡,男女兵都“喔!”起来。进藏脏得人都觉得重。有的兵说他们在西藏服役几年,脏得一身肥死了,若落颗青棵进肚脐,一定出了芽。温泉被兵站拿墙围起,又掏了深深两只池子,抹了水泥。有军区司令之类的人进藏,兵站就拿两池温泉进贡。演出队也受同样厚待。

进浴室见一个光背男子在池子里。男人莽大,下巴快拖到胸口。进来一帮女兵,他慌得将两只高挽的裤腿向下抹,然后裤管就那么拖在水里。他是被派来清除池子上的硫磺渍子的。渍子已叠生重生,色也有致无致地纠纷,出来景泰蓝、唐三彩了。

我们问草坝子上藏民聚着做什么。他一惊,先看看四周,后确信我们问的是他。

“沐……浴节。”他讲甘肃话,脸孔黑得发青。藏民的黑,却发紫。他牙根是茶色而牙花粉红。他套上池边破得已不成形的军衣,把澡池让给我们了。洗了澡出来是正午,气温高了十多度。谁小声叫:“要死喽!……”望过去,见澡房后面一大团蒸气,再就是成堆黑紫的男人女人身体。淌出澡房的水被一只临时掘出的大土坑盛住,水已发稠,面上漂着我们一上午洗下来的垢,像陈奶上一层薄脂。人满满插了一池子,男女无别。兵站把温泉变成男女澡堂之前,泉是他们的。那时他们泡洗得宽裕,也不洗别人的剩水。

“还不走哇?!”有人突然想到。

我们又惊恐又快乐地正要逃,看见那美丽的女瞎子远远站着。她一只袍袖褪掉,胸掩得很好,不露什么,却什么都让人会意得到。半扇翘在袍外的肩真的薄极了,削极了。她一种向往的样子,朝池子“看”。一条围裙铺在地上,上面摆满红的小苹果。她手里拿一个,舌头往上舔一圈,再拿袍襟摩挲。那些苹果就这么亮起来的。

到晚上布置舞台,男女兵还在偷笑:眼睛都偷占了便宜。兵站有纪律,沐浴节几天谁也不准往温泉去;那场面,谁看谁负责。藏民自己胡闹自己的,军人边上站站,他们就不干了。兵站与藏民一直处得不省力。

化妆前洗脸,甘肃人挑了五六挑热水搁在那里。他蹲下卷烟,一个兵走过来朝他屁股上踢一脚,他没反应。几个兵走过去,将他头上旧塌了沿儿的军帽拉拉歪,半个脸都罩进帽子,他仍抽烟。最后过来一个执勤排长,戴红袖箍,唤小畜一样对他勾勾食指,他一下站起来,腰略哈,缀着两只大手的长臂当郎在身子两边。“唉,又在这儿看什么?”排长说着瞅瞅一群正往脸上抹颜色的女兵,“以前还没看够啊?!”都不懂排长的话。“还不快去挑水!”

他哼哼一声,脸是除净了表情。我们全说水太够了。排长堆笑对我们说:“省着它干啥?叫他去!”

他将扁担搁在隆起大驼的肩背上,天晃地晃地走去。排长冲他背影叹息地轻哼:“个狗日的!”

“怎么有这么老的兵?”我们中有人问。“谁是兵?他是兵?……”排长指指已走远的他。我们从排长嘴里把他的故事听来了。他是西藏平叛时的兵。那时两眼温泉敞开,到时节藏人男女结集在这里嬉水。甘肃人有天入了瘾一样站在边上看,被藏民扭住了,说要打死。兵站讨回他,当年冬天就处理他复员回甘肃。第二年,他却又回来了,人只有一大架子骨头。他家乡饿死许多人,一个家死得就剩他。兵站再也撵他不走。他拾人穿碎的衣服穿,捞伙房各只锅的渣吃,干人人不干的活。

下一天我们去雅江城逛稀罕,路上见到盲女子和甘肃人。甘肃人背着那只扁桶,里面小红苹果还盛得那样满。空了手的盲女子扯住他破军衣后摆,他步子大,她步子小,怎样也扯不匀。他俩不讲话,他俩的话是一答一对出声的笑,那种完全痴傻的笑。盲女子满头是花,擂得那么密,穆桂英的冠似的。甘肃人胸前荡着一只花球。高原野花都是矮茎,采下来难集成花簇,只能成花球。

一天晚上结束演出,我们约好去洗温泉。马上要离开雅江,下个澡到哪儿洗是没数的。去温泉的路上,我们贼一样轻,怕领导阻止。领导教育我们不要歧视藏民,也教育说:藏人会把女兵装进牛皮口袋,背到山沟,让她养出小女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