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越南人民的伟大领袖胡志明伯伯所言:再也没有比独立自由更宝贵的了。我在自己的钢丝床上蹦啊蹦,身体笔直,两手贴腿,想象自己从十米跳台一个接一个“冰棍儿”跳下来。跳累了就踮起脚痴看窗外跑来跑去热闹嬉戏的小朋友,看得闷了又接着跳起来,我在空中学会了从1数到54,那是寝室里空床的数目。我看到了远藏墙角的簸箕扫帚,天花板洁白中的瑕疵。偌大的寝室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开初我还能自得其乐,为自己制造一些惊险场面和有意义的时刻。每天早晨阿姨带着小朋友退出后,我在床上立即开始折腾:拿被窝做地道,摸着黑往里爬,从被脚隐蔽待命之后一跃而出;用枕头在床栏砌成垛口,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机敏地滚动躲避子弹,负了重伤依然艰难地扣动扳机。我差不多一个人打完了解放军几十年的战斗,消灭了我能想到的国内外敌军。紧接着尝到了胜利之后的空虚,凯旋归来的无聊。荣华富贵犹如过眼烟云。

我从一张床走到另一张床,光脚踩在两根紧靠的床栏杆上走钢丝一样全凭张开双手平衡,更多的时候像一架行将坠落的小飞机,左右摇摆着翅膀,飞不多远扑通掉到别人床上。班里小朋友的平展的床单都被我踩上脚印,践踏成一块皱巴巴的抹布。我发现阿姨的床上有很多秘密。枕头下、被子中藏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布带子和叠成很宽扇子的粉纸。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布带子抖落出来,试图穿到自己身上。有两个圆兜的似乎很容易猜出用途,一般我是当做小背包套在肩上,既可以装伞兵又可以当步话机对指挥部呼叫:851,851,我是延安。还有一种带子研究很久莫名其妙,穿在哪儿都有多余部分,也就能凑合胡乱打一绑腿。粉纸没什么可说的,一概用来擦鼻涕,相当吸水。我对阿姨身上居然要挂这么多零碎十分轻蔑,可见她们有多畸形多不正常,难怪一个赛一个脾气暴。

唐阿姨对我的态度比李阿姨要缓和。她还能用正常的口吻同我讲话,准时叫我吃饭,对上厕所的要求也一般予以满足。有时我还得到她有意的关照。我是全班最后一个吃饭,笸箩里剩下的凉花卷、凉发糕她都夹给我,吃炒菜她就帚底连汤带水都添给我起码涨出大半份,这样我往往比其他小朋友吃的食物分量更足。赶上吃好的肉包子什么的,这种最后就餐的实惠更招人眼羡,有些饭量大嘴馋的孩子制造各种机会吃着手指头在我桌旁徘徊,我大肆享用,一口也不给他们剩下。于倩倩曾替我数着目睹我把十一个猪肉白菜包子都咽下肚子,当场大哭起来。

我像一名被判了死刑的江洋大盗受到同牢其他普通刑事犯的尊敬。我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酷。每天仰着脸独出独入凡人不理,跟阿姨说话也是歪着头,眺望远方。谁手里拿着什么我看上的东西,走过去一言不发劈手夺来,被抢的人一声不敢吭,目送我远去。汪若海有一次还想骑我,我背起他二话不说往墙上撞,还专程走去挑门框锐角,撞得他痛哭不止,屁股两天才重新弹成半圆。告到阿姨那里还受到批评:谁让你去和他接触的?自此他一见我脸上便有些谄媚。

陈北燕完全沦为我的奴隶。晚上我只要把脚一伸过去,她就会给我脱袜子;早晨我还没醒,她已经把我两只袜子穿好了。我喜欢拧着她脸蛋睡觉,她就任我伸过去一只手拧着,常常我都睡着了手还在她脸上。

我遇见过一次陈南燕。那时我已开始趁保育院所有阿姨小朋友外出散步,偷偷溜出班在整栋楼里蹿上蹿下,视察各班情况。我在二楼拐角处碰到正偷偷摸摸下楼梯的陈南燕。大概她也犯了什么错误,被她们班阿姨罚不许出门。当时周围一个人没有,全楼静悄悄的。我们都鬼鬼祟祟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冷不丁冒出一个人来,彼此大吃一惊,第一个反应是都转身要跑。接着又都镇静下来,横眉冷对。陈南燕瞪着我,又开始一步步慢慢下楼。快到最后一级台阶,也就是将近我面前,我舞起王八拳。

我只是在原地舞,拳头并没有落到她身上,隔着半尺远。她侧脸皱起眉毛,好像突然有风沙刮来。她可能想寻找缝隙钻过去,怎奈我双拳舞得密不透风,向前一步断难幸免。她想从一旁绕过去,走到哪边我迎到哪边。

别来劲啊——她小声警告。

我更不答话,只是一味瞎抡,抡得我自己都看不清眼前的她。

她无意还手,就那么居高临下望着我,看得有些不耐烦就换只脚当重心。

对峙半日,我迈上一级台阶。

别来劲啊——她又说。但人往高处退了一级。

我又迈上一级,她一低头冲下来,不是对打而是穿过敌人封锁线。

我的拳头纷纷落在她头顶、肩膀,有一拳擦过她的额头,一拳打中她的耳朵。我不是真想加害她,舞在高潮,猝不及停,最后两拳也是软的。

她在下一层楼梯停住了。我从扶手往下看:她捂着耳朵在流眼泪。

看到她的眼泪,我也像掉在地上的铅笔外表完整内芯儿断成一截一截。我想谁都不会再对方枪枪这个坏孩子好了。

我觉得保育院的房间都太大了,大的就像人在海中,四周一片汪洋。这些房间又都很深,如同一口口深潭。人在潭底静坐,耳朵受到很大压力,嗡嗡作响,时间长了再听人近在咫尺说话都觉得很遥远像隔着一层玻璃罩。

有时太长时间听不到一点声音,我很怕自己聋了,就喊。突如其来的尖叫首先把我自己吓一大跳,像是鬼的声音,接下来久久不敢再出一声。

阿姨带着小朋友回来,经常发现方枪枪失踪不见。她们发动全体小朋友里里外外找,最后在紧靠墙角的小床底下找到我。我紧蜷双腿,两手抱膝,睁着眼睛目视前方。她们以为我傻了,在我眼前晃手掌,让我数手指。我心中冷笑:这太小儿科了。我早就数过多少遍二百一十六条床腿,现在正在加每张床下的弹簧钢丝数。她们打扰了我的计算,令我非常不耐烦。

张副院长又找我谈了几次,她的要求降低到只要我承认错误,万事皆休。我哪有工夫再跟她扯淡,总是得不出全班床的弹簧钢丝总数叫我十分烦恼,一上三百就乱,一上三百就乱,我都快被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这两个数字弄疯了。像是有人在我脑子中设了重返记号,一到二百九十八、二百九十九就不走字,读过去就变回二百零一、二百零二……我试过慢读、快读,一句一字和一带而过,统统无济于事。三百成了我的顶点、极限、宿命,可望不可即,到达它的同时就中断、弯曲,开始新一圈轮回。这短短一组小数像一顶小帽子扣在我过大的头上,箍得我喘不上气伸不开腿,视线一过三百米都一片模糊,只能蜷缩着待在床底。

她们允许我参加集体活动。第一次走出保育院,看到桃树我就跑了。我好像在前世见过这些相映成趣,整齐排列的桃树。一万年前它们就这么长着,结满桃子,我是一只小猴子,骑在树上吃桃、轻盈地攀上攀下,手还被桃子尖利的绒毛刺伤。我有个美好的过去,这只有重新爬上树才能想起。

看到我擅自离队,没有一个小朋友告阿姨。班里似乎已形成共识我有不守纪律的特权,或者说我已不属于这个班集体。

曾经挂满枝头的桃子已经消失,桃叶似乎更茂盛了。破碎的蓝天记载着一些含义暧昧,难以言说的符号。当我还是个大人的时候,我指挥着大军从这里经过。我有一把手枪。心情沉重。我不知这么多年的战斗生涯是如何度过的,也忘了到底是胜仗多还是败仗多,为了什么坚持斗争。我失去了最后一个参谋人员,心中的苦闷无人诉说。强大的敌人埋伏在前方,明知这一仗打不过还是身不由己走向包围圈。我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远在天边。横在中间的无数河流、高山峻岭被夕阳照得紫癜淤红残缺不全,他们的身影依稀淡薄,只是天际线上的两个黑点,快马也追赶不上。我很想重回他们怀抱,重回童年无忧的时光。这时我意识到他们早已去世,不复再在这个世上。42楼那个家只是一个空壳,一个骗局,只等我回去埋伏在墙里的敌人就会一齐开火,把我打死在自己家的堂屋地上。为此他们已经先打死了我哥哥,派了另一个方超冒充他。一想到自己一个亲人也没有了,我肝肠寸断。我知道自己是连年战乱不休的祸首,杀了太多人,就算带领整个部队投降,人家都会得到赦免,我是肯定要判死刑。这么年轻就要去死,我实在不愿意。早知今日,当初对一些落在自己手里的人就该手下留情,放人家一马。要是陈南燕姐妹活着,我被捕后她们一定会为我讲些好话的。真怀念早年刚起兵的岁月,那时大家多么亲密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