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太阳升天,环绕着太阳的是俯临人间的厚重的云翳。张不三终于明白:真正的古金场的冬天来临了。静雪被阳光催逼,缓缓飘来。荒原,就是阳光和大雪共存的地方。

“你们快回吧,家里人都等急了。”

张不三对所有人都说着同样的话。而所有人的反应便是沉沉地点头,默默用眼睛分泌离别时的伤感。只有宋进城问了一句:

“你呢,去哪里?”

“大水漫出河床的地方。冬天了,天不下雨,雪又不消,哪来的河水涨潮呢!”

“青石见,大水来。神仙老爷不保佑,谁也怪不得。”

“命里的事我认了,将来咋样谁也说不上。去积灵河上游走一遭,见庙上香,遇神下跪,我就不信我是死面饼饼一沓沓,永世不得翻身。”

“那我跟你一起去。”

这次轮到张不三点头了。

循着大水冲涮的轨迹,前去二十里许,便是积灵川和绵亘不绝的积灵山脉。覆雪的峰巅倨傲地藐视着两个踽踽独行的人。积灵河的源头就深藏在它脚下的血管里。山脚下那片云桦混交林和中游的桦树林遥相呼应,像是茫茫古金场中的两只绿色眼睛。地高风硬,积灵河已经有了冰岸。连接着冰岸的是几道人工掘成的水渠,直通那些古涝池。涝池一个接一个,像葫芦串似的,全都封冻了,显然是不久前才蓄了水的。光滑平展的冰面让人陡然产生一种温淡的冲动,就像浪子归乡,嗅到了家门旁鸡窝里的那股熟悉的臭味。围子村里也有涝池,那是用来供人畜饮水的。

张不三站在涝池沿上,愣愣地望着。宋进城拾起一块石头扔向冰面。石头朝前滚去,发出一阵嘭嘭嘭的声响。

“空的!涝池是空的!他们把蓄的水放了!”

而这时,张不三也发现,每个涝池边沿都深深地扒开了一道丈余宽的口子。从豁口朝里望去,冰下无水,幽深的涝池竟像荒野一样空旷。豁口处,水流的痕迹正好通向那直达黄金台的天然沟壑。天转了,地转了,人也在旋转,经受过大悲大喜刺激的张不三,不屈不驯的张不三,差点晕倒在地上。

他们朝回走去,歪歪斜斜,走走停停,古金场的黄昏被他们用仇恨的火焰燃红了,红雾在遥远的天际垂直升起,像灿烂的擎天柱。观音菩萨,年年十八,任天塌地陷,大水浩荡,神佛无光,古金场还是充满了残杀之气,张不三也还是原来那条闯荡天下的刚硬汉子。因为他和宋进城吃惊地发现,在桦树林的边缘,所有围子人都在那里静立着。他们没走,他们等待着两个前去穷根溯源的人。双方都有急事相告。而石满堂抢先告诉张不三的是:谷仓人突然出现了,他们从桦树林中钻出,大踏步登上了黄金台。

张不三伸手慢慢地拿过石满堂手中的铁锨,直直插向地面,像插向谷仓人的胸脯那样气派有力:“老天要我杀人,我不得不杀!”

石满堂握住锨柄,朝自已怀中一拉:“我们就是为这个才没走。是慢慢地杀,还是清汤饺子一锅端?”

“一锅端?”

“叫来满金场的几万淘金汉。”

“对!”张不三笑了,放荡不羁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沸腾如海、如风的咆哮。沉郁的桦树林也翻卷起一阵阵迅疾骇目的险浪来。石满堂提醒张不三,在万众撕裂谷仓人之前,必须将驴妹子接回来。张不三点头,第一次在这种事情上向石满堂投去了赞同的一瞥。

围子人冒着大雪四散而去,去向数万淘金汉传播一个古老而可怕的秘密。而张不三却朝积灵川走去。他们说好了,天亮前在桦树林里集中。

张不三来到那几排石头房子中间,找到金场管理所的人,对他们说:“谷仓人把我们的金子抢了,大块大块的紫红色的纯金。黄金台的通地炕里全是这种金子。”他看他们脸上充满了孤疑,便拿出那块从谷仓人李长久手里抢来的金子,双手托着,“你们看,我现在就剩这一块了。我打算来这儿把金子卖给国家的时候,身上有七块,加上这块是八块,还有一口袋碎金,叫他们全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