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湾轮渡停在码头上,大勇和一帮梳辫子的男人上了船。

扶桑戴一顶洋妇人的帽子,帽沿一圈网纱遮到下巴颏。她嘴脸上的伤给纱网朦胧掉了。马车上的一路,她已换好衣裳,梳起头。大勇叫人把铁链子从她身上拿开时说:现在我闻不出你身上的干净气味了。

船隔成两等,上一等归白种人。

大勇坐下,所有人便也跟着坐下。男人们瞄着扶桑在网纱后面的嘴唇。

大勇身边不止坐着扶桑,还坐着狗、鹦鹉、首饰匣。他不时向这几件宠物投一瞥目光。当他见到男人们往扶桑身上瞟来瞟去,他得意地叹口气:是宠物就不该单单被一人宠。

船开之前上来十五六个白种人,说上等舱太冷,他们只好来忍受下等舱。

你们中国佬全坐那边去!一个四十岁的汉子说。梳辫子的男人们一齐看着大勇。

大勇笑眯眯打量这一帮子。他们是退伍兵,其中一些上海过。这是一帮在任何地方瞅机会就拿中国人开个心的人。每人至少欠中国人三拳头。

大勇说:我数了。

意思是,我们寡不敌众。

于是船舱中央被空出来,一头中国佬,一头白鬼。

两边都各谈各的话。两边都为对方侥幸:对方正撞在自己最好的心情上。

两边在维护自己好心情的同时维持着船舱中间地带的清静。

然而两边都用眼睛掂量了对方的武器、身材。白鬼那边,头一眼就看见大勇敞开怀的衣襟里隐一会显一会的一排飞镖。他们听说过那个玩飞镖的中国佬的故事。

大勇知道打起来对自己不利。刚把扶桑劫出拯救会,洋人的报馆、警察这时正愁找不出他的茬子。万一警察认真,很难说会不会查他前几生的老账。他几没几出,灭了又生,躲过了血债无数,他一次比一次深算。他已修出这么一副好性子:偶尔给白鬼剪一回辫梢,他也只是点他们一间马棚给自己出个气。他今天格外不能计较。海湾对过有个一年一度顶大的骏马美女拍卖会,他可不愿把眼福给打掉。

这时有人嘀咕:这船死啦?怎他妈的不动?

大勇摸着扶桑的手背,对身边一个人说:去问一声船老大,这棺材开是不开?

那人刚走到中间地带,那头一个人拔下嘴里的酒瓶口,说:回去。

我去问问船为什么不开……

几个人同时在那头吼道:回去!

这人拖着辫子,略略哈下腰:对不起,我不是想过界回去!十多个白鬼挥起毛森森的胳膊。酒在他们某些脸上泛起红紫,在另一些脸上泛起青蓝。

这人转回头,一张带愁的笑脸去看大勇。

大勇却像没看见,手不再抚摸扶桑,而是以一模一样的狎呢去抚摸鹦鹉的颈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