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对母亲说:“我的东西没带。”

母亲说:“我都替你拿了。喏,这是你的所有衣服,这是你的书、玩具。”

穗子本来没什么家当,值得带的,母亲都替她拿了。穗子想,母亲贼似的偷了穗子所有的东西;在外公眼皮下,她连东西带人把穗子偷走了。

穗子说:“我还有十多个橘子呢。”

母亲笑了,说:“算了吧,那也叫橘子?那叫橘子化石!”

穗子心想:说得轻巧,你去给我买点橘子化石来。但她从来不跟母亲顶嘴;她从来没跟母亲熟到顶嘴的地步。她不吱声了。冬天无孔不入,钻透她的棉袄棉裤,最后钻到她脚心,凝聚在她十个脚趾头里。积淀了整个冬天的脚趾开始咬食穗子,穗子的知觉给咬得血迹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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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鱼(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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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车要来了,你去上个厕所吧。”她佝下身,替穗子挽起棉裤腿,又塞给穗子两张揉得很软的废稿纸。

穗子朝厕所走去。她在厕所门口停下来,回过头。母亲此时正以后脑勺对着她,在读墙上的时刻表。

穗子一直跑到一条巷子里,才明白自己干出什么样的事来了。她干出野孩子的事来了。她跟闯了大祸的野孩子那样撒开腿、仰着脸飞跑。跑着跑着,她发现自己满脸汗水。跑得她真想上厕所,却绝不敢上,手心的两张废稿纸给团得更软和,跟她在多年后用的棉制手纸一模一样的软和。一路上遇见的所有厕所,穗子都一咬牙一别脸跑了过去。她跑到外公家门口时,一泡滚烫的尿灌入棉裤。于是外公看见傍晚中的穗子,热腾腾地冒气。

穗子妈一个冬天都没给穗子写信。女儿让她心碎。她同女儿赌气:看你没有妈活不活得下去。穗子妈这种时候成了穗子的小女伴,平起平坐地跟穗子比赛,看谁先孬下来;谁先投降。穗子爸还是一礼拜给穗子写一封信,说冬天水结了冰,用炸药一炸可以炸许多鱼;下兔夹子能逮住许多野兔和刺猬;锯下一棵柳树,鸟巢里有几十个蛋,那些蛋煎成一个个袖珍荷包蛋,香得命也没有了。穗子的回信从来不对父亲的描述作任何应答。她觉得父亲对世界的态度变了,作为也变了;就知道去祸害,去消灭。之后,世界对于父亲,就剩下个吃。穗子当然不知道冬天对父亲的那群人,确实只剩个吃,因为整个空白的严冬,就是个巨大的胃口,填什么进去都无法缩小它的空间,都填不掉那大漠般的饥饿。

穗子给父亲的信越来越短。她的常规生活没什么可说,而她的“地下生活”,跟他们说也白说。天下父母怎么可能懂他们的孩子呢?

竹林开始发春笋的时候,穗子揪了一冬天的心,慢慢放开。没人来麻烦外公,父母也没有来麻烦穗子。穗子自由自在穿着帮成底、底成帮的棉鞋到处忙,踩某家的煤球,偷某家的萝卜干、堵某家的下水道。人们还在你打倒我我打倒你,一个革命推翻另一个革命,大字报小字报,写多了大家也就写出字体来了,错别字也得到了公认。正是这个白纸黑字的世界让穗子和她的伙伴们向往无字,向往字盲。

她们便常常去郊区的竹林。大片的竹林是大片的无字。穗子见最年长的女孩弯腰拔下一根竹笋;她双手握住露在地面上的笋尖,整个屁股悬空向后坐去,竹叶响起来,竹林跟着哆嗦了好一阵,笋子才给拔起来。大家很快效仿年长女孩,拔掉了所有露出地面的竹笋。近午饭时间,每个书包都装满了笋。年长的女孩把一张报纸铺在地上,又把所有的竹笋放上去。然后她指定一个女孩叫唤,像卖冰棍卖茶叶蛋的贩子那样叫,叫得悠扬抒情,充满旋律。很快就卖掉了所有竹笋,女孩们狂喜地分了赃,约定第二天再干同一桩勾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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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鱼(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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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子这才明白,竹笋是世界上最难减除的东西之一,头天拔净了,来日又生一片。女孩们的生意越做越旺,心越来越狠:开始太幼小的笋她们是不忍心去拔的,但一周下来,她们摊上最小的笋只有手指粗,仅比手指长一点。这天她们进了竹林,正对那些初冒尖的笋下手,一个汉子突然笋子一样冒出来。他一把揪住年长的女孩,说:“你还偷上瘾了哩!”年长的女孩梳两只羊角,给他揪住一只。他对另一个女孩说:“来,过来,把你的小辫子给我。”他将几个女孩子的辫子束成一束,以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皮带,悠着。他说:“不老实我抽死她。”

他就这样牵着一大把辫子往竹林深处走,也不管有的女孩是给他反着牵的,那样她只能脊梁当前胸,倒退着前进。谁倒着走踩了谁的脚,就出来哭腔的埋怨,汉子便说:“谁在吭气?”说着他狠狠往一根竹子上抽一皮带。竹冠连着竹冠,整个竹林都跟着疼,一齐挣扎扭摆。汉子牵不了所有女孩,岁数太小的,他就边吆喝边赶着走,放鸭似的。

年长女孩就在这时对穗子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