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分队长叫高爱渝,是个活泼、丰满、骚情的连级军官,长相在舞台下也是主角。动不动就破口大笑,把大包大包的零食撒给下属们吃的时候,像个美丽的女土匪。舞跳得不好,但天生是领舞的材料。小穗子做梦也没想到,高分队长从一个礼拜前就把她所有暗语都看在眼里,一边看,一边给邵冬骏发指令,让他千万别暴露,要像往常一样以暗语答对,看看这个十五岁的小丫头下一步怎样作怪。

小穗子动了动冻疼的脚趾,舞鞋留下的创痛此时猛然发作。她想冬骏一定走到军营大门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从一礼拜前,冬骏和她的往来已是高爱渝的一手导演。在高分队长眼前,这天下午排练结束时小穗子简直是个小妖怪,打一连串急不可待的暗语,拼死命地勾搭好好一个邵冬骏。当时她站在小穗子背后,用军事指挥员的冷静果断的眼神,向邵冬骏发出沉默的冲锋命令。于是邵冬骏马上以秘密旗语向小穗子回复:一切正常,密信安全到达;我会按信上地点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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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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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小穗子向冬骏那双黑亮清澈,有几分女孩气的纯情眼睛发出“不见不散”的哑语时,至少有七八个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静止在洗碗池周围。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看着要把“一切”都给出去的十五岁女兵。“一切”,把他们的脸都臊红了。他们是高爱渝的亲信,是头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骏秘密的人。

很久以后,我们把事情看成是这样的:小穗子和邵冬骏的恋爱暴发在他一把将她从电缆边推开的刹那。这是一个近乎不真实的王杰、刘英俊式的英雄动作。它的发生距离小穗子要献出“一切”这个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夹竹桃、牵牛花疯狂开放的夏天。

那时小穗子成了一舞台剧里的当家龙套,灰舞鞋、粉舞鞋、绿舞鞋来回换,一不留神就穿错鞋。在这之前,别的龙套错穿过她的鞋,她只得套双小一码的鞋上场,把十个脚趾跳得血肉模糊。这天很好,她找着个清静角落,把各色舞鞋一字排开,按场次顺序搁好。演出接近尾声了,轮到最后一双舞鞋。是双灰色的,红军制服的灰颜色。她照例蹲不下来,因为汗把尼龙长袜紧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让两膝顺势着地。只有一点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会朝前送,去抓住什么,给膝盖一些缓冲。小穗子是个轻盈灵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会像那天那样失控。大家事后说,那就是一个浅度休克,体力和汗水流失过多所致。总之,她失控地向前扑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电缆上。

谁都说小穗子当时并没有惨叫。只有邵冬骏一个人说,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圆号,三把小号,二十多把小提琴,直达他的耳鼓。他还在五步之外吃冰棍,和一群人围在一个三面摇头的大电扇旁边。小穗子的叫声就在这种情况下穿过人们的忽略,刺进他涣散的听觉。他在一个蹿跳之间把冰棍扔得飞了起来,打在电扇上,爆起一蓬冰凉的雾。邵冬骏五步并作一步,已跃到小穗子身边,狠狠给了她一掌。在冰棍化作的冷雾消散之后,我们看见的就是倒在地板上的两个人:小穗子一动不动,邵冬骏也一动不动。从舞台上下场的人气喘吁吁地打听他俩怎么了。

两个人这才一翻身,坐了起来。邵冬骏指着那个电缆头,大声骂人,先骂小穗子找死,把鞋往电门上放;又骂舞美组杀人害命,居然把那么一大截电缆头露在外面;光线这么昏暗,手不去触电脚也难免。

台上要架火烧洪常青了,浓浑的血色光调中,国际歌升起。

台下剩的人几乎都围着邵冬骏和小穗子。两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沉重的圣乐般的旋律贯通在空间里。小穗子抬起眼,看着一身灰军装的冬骏。她眼里的泪水集到此刻,已沉重之极,成熟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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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舞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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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骏两手一撑地,跳起来。还是那个矫健男儿邵冬骏,眼神却是另一个人了。是一种恍惚、忧伤的眼神,为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突发的情愫不解。他给她一只手,说:“起来喽,没死还得将革命进行到底。”她把手交到他那里,一个麻木绵软的人都交到他那里。冬骏就在很多双眼睛下面,把小穗子一直拉到侧幕边。他又给了她一掌,把她推上舞台。他的手触在她腰上,掌心一送,就那样,她像只被他放回森林的幼鹿,撒欢跑了。

从这以后小穗子和邵冬骏的事,我们是从她的悔过书和检查交代里得知的。还有她那本隐藏得很好的日记,也被解了密。在小穗子无法无天跑到汽车终点站去约会的那个夜晚,我们都渐渐注意到了她的空椅子。我们大部分人都还不知情,只觉得小穗子这天的行为很古怪。不过她在我们眼里,始终是有几分古怪的人。我们那时是天真无邪的少年军人,怎么也想不到就是这个小穗子,正站在黑暗里想着“爱”、“私奔”之类的念头。我们对她的理解是一片空白,她在这片空白里忙着她的秘密感情生活,欲死欲生。此刻她留在空椅子上的棉大衣蒙蔽了我们所有人,没想到她这是金蝉脱壳,实际中她正轻轻跺着脚,以减缓焦灼和寒冷,眼巴巴地望着亮灯的军营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