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时,小顾把摔碎的毛主席胸像捡起来,想看看能否用万能胶把它胶合起来。小顾想,毛主席要是不发起文化大革命,杨麦就不会成现行反革命,也不会有省军管会和黄代表。没有黄代表,她也就没法去救杨麦,杨麦也就不会变了个人似的与她百般恩爱。她小顾也就不会时常暗自庆幸,亏得有文化大革命,一夜间改变了尊卑、亲仇、功过,一夜间降大难于杨麦这样的人,使他识好歹,懂得珍惜她小顾。

小顾把毛主席像胶合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妥。万一有人看出那些裂纹,杨麦又要当一回现行反革命。她赶紧把它包在报纸里,眼睛四处寻视,想找个旮旯把它藏起来。又一想,那样胡塞一气很失敬,还是找块背人的地方挖个坑,把它埋进去。可是把毛主席像拿烂报纸裹巴裹巴埋起来,太恶毒了吧?咒伟大领袖呢?她把瓷像慢慢搁在桌上,慢慢剥去报纸。

最后她还是决定包在报纸里,用帆布包提着,向包河公园走去。

刚出大门,小顾听见杨麦在身后叫她。她停下脚,看他东张西望地跟上来。做了几年反派,动作神态都少掉一些正气。他说他陪小顾一块去,否则万一小顾遇上不测,他可怎么活。小顾心里一甜,手勾住他胳膊,反派就反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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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艳传(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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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小桥下。杨麦说这儿泥松,就埋这儿吧。

小顾却还是往前走,说桥下常有民兵巡逻,没埋完碰上他们就说不清了。她指指河打弯的地方,说那里从来没有人,几对殉情的人都在那里如愿以偿的。

杨麦说:“哦。”

小顾一下子抬起头,他正定定地看着她。她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小顾常到那里去干殉情之前的快活事。你对这个公园真熟啊,黑灯瞎火哪一脚都不会踩失。小顾松开了他的胳膊,低着头一个人往前走。她想告诉他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都是为了他杨麦。都是为了杨麦吗?她面孔一抽搐,感觉一阵丑恶从她鼻尖向脸庞四周扩散,然后就黏黏地、厚厚地待在那里。她不能把这张丑脸朝向杨麦,她还是怕丑的。

杨麦上来,拉住她冷冰冰的手,搁在自己裤兜里。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他的沉默在说他全谅解她,因为她毕竟用一个女人仅有的招数换取了他的自由。他把她的手捏得很紧,灾难多么美好啊,它让他们越过背叛而盟结。

杨麦动起感情来,把小顾往一棵树上一推。她两手抱着树干,躬下身去。她马上一阵后悔,觉得自己把这个野合的姿势摆得太快了,完全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式的。杨麦从来没这样撒过野,她动着动着,心想自己是否太自如纯熟了?杨麦会不会在她身后看她,觉得她像头母牲口?但很快她就忘情了。小顾是个快活起来就神魂颠倒,死活置之度外的人。

那以后凹字形楼里的人看见杨麦和小顾常常去包河公园。天晴两人合打一把阳伞,下雨两人合打一把雨伞。杨麦偶尔被人找去打桥牌,小顾会端一杯水,拿一小把药轻轻走到他旁边。她摊开手掌,杨麦从上面拈一颗药搁在嘴里,她再把杯子递到他嘴边,喂他一口水。这期间杨麦照样叫牌、出牌,只是服药过程持续得长一些,长达二十来分钟。整个过程中,两人还会飞快交流一个眼神,或微笑。

杨麦从瘦子变成了个胖子,坐在牌桌上,有了胖子的洪亮嗓门和大笑,渐渐的,有了一个胖名流的昂轩气质。虽然还在隐姓埋名地画漫画,全省都知道有个叫杨麦的大漫画家了。并且杨麦的散文、杂记都相当轰动,媒体渐渐发掘出他的其他才华,一篇篇关于杨麦的报导出来了,描写一律是又庸俗又离奇,使杨麦在四十多岁做了神童。

凹字形楼里最流行的事物是看内部电影。多年没开过张的省电影厂突然成了很有风头的地方,全省各界头面人物常常聚在一股霉臭的放映间观摩外国电影。凹字形楼里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电影票,唯有小顾每晚香喷喷地同人们打招呼,说是去看“内部片”。大街上高跟鞋回来了,满世界是受洋罪的屁股、腰肢、膝盖,整个城市岌岌可危地高出一截。小顾的鞋更是变本加厉地高,高出了身份和地位,只是膝盖不胜其累地弯曲着,步步都险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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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艳传(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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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部片”常断片,有时一场电影停两三趟。人们便用这些间歇交际。介绍到小顾,话很简洁:“这位是杨麦的夫人。”

杨麦的崇拜者会眼睛一亮,讲一些颇肉麻的恭维话。小顾却很拿这些话当真,说:“是吗,我这一辈子就是准备献给杨麦了。”或者:“他关牢那阵,我就是孟姜女啊,哭都能把牢墙哭倒了。”

杨麦也是个电影迷,抽得出空来也会跑到放映间来,看半场也是好的。一天他坐在最后一排,看了十多分钟的电影,也碰上断片。他听有人在大声抽泣,再听听,是小顾。接着小顾便对电影评述起来,认为它如何深刻,教育意义何在,何故这样动人心扉。字还让她念别了,说成“动人心腹”。她生怕别人看不懂,把一些情节做了诠释,有人忍不住说她的理解是错施的,至少不全面,因为电影只演了一半,至少结论性发言该留到最后。小顾不服气,说她怎么可能理解错了,错了她会感动得心碎?她大声感叹:“这部电影太感人了!太感人了!”仿佛她这两句话就是最好的驳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