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1</h4>

9点刚过,电话便打过来了,达格利什走出伦敦警察厅,穿过维多利亚街,行走在清晨的一片雾霾之中,这雾的确兆示着今天又是一个炎热的八月天。他毫不困难地找到了那个地方。这是一幢高大的红砖建筑,位于维多利亚街和赫斯费利路之间,虽然不是特别破旧,但看起来使人很压抑、很沉闷。它是一幢实用的长方形大楼,正面凹陷进一列不成比例的窗户。没有电梯,他毫不犹豫地走上三段铺着亚麻油毡布的楼梯到达顶层。

楼梯平台处发出一股汗酸味。房间外面,一位身体臃肿的中年胖女人,系着一条花围裙,正在劝说一个值勤的警察。她的声音就像那种患腺体肿大的病人特有的哀鸣声。达格利什走近时,她转身向着他,滔滔不绝地夸张地发出一连串的抗议和声诉。哥尔德斯特恩先生要说什么?她真的不能分租出一间房子来。只有经过房东太太的同意她才能这样做。现在这间房,想都不要想。

他从她身旁走过,一声不吭地走进房间。这是一间正方形的屋子,里面非常闷热,散发出家具抛光油的气味,室内刻意的装饰还是十多年前流行的样式,满眼是当年厚重韵味的象征品。窗户开着,带花边的窗帘也拉开了,但是空气还是不流通。警务医官和随从警察,两人都是高个子,似乎已经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用过了。

又是一具尸体呈现在眼前,只是这一具不在他的职责范围内了。他只需要看一看,仿佛在核实一个记忆。看着躺在床上那具已经僵硬的尸体,他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兴趣注意到那只左臂松松地悬在身体的一侧,长长的手指屈曲着,一个皮下注射器还插在衣袖内侧,就像一只金属制的昆虫用它的尖牙深深地刺进了柔软的肌肉中。死神一点不曾把她的个性消除掉,至少目前还没有。不久之后这具躯体也会腐烂,死神会在上面尽情侮辱,使它尊严丧尽。

警务医官未穿外衣,只穿了衬衫,满头大汗,不断地解释着,仿佛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从床边转过身来,达格利什才明白他是在跟自己讲话:“因为苏格兰场离这里很近,第二封信又是写给你个人的……”他犹豫地停住了。

“她给自己注射了伊维派。第一封信上讲得很清楚。这是一件明明白白的自杀案。这就是为什么警察不想给你打电话。他认为不必麻烦你过来。这里真的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达格利什说:“我很高兴你还是打了电话。这算不上麻烦。”

有两个白色的信封,一个封了口,是写给他的,另一个没封口,上面写的是:“有关人员收。”他不知道她写下这句话时是否笑了。当着警务医官和警察的面,达格利什打开了信封,字写得坚定有力,墨迹很浓,笔画长而尖。他很吃惊地想到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笔迹。

他们不相信你,但你是对的,是我杀了埃塞尔·布鲁姆费特。这还是我第一次杀人;你应该知道这点,这很重要。我给她注射了伊维派,等一会儿我也要对自己这样做。她以为我给她注射的是镇静剂,可怜的、轻信的布鲁姆费特!如果我给她尼古丁,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接受,它的效果也是一样的。

我以为我能为自己开创一种有益的生活,但是不能,我的性情不容许我生活在失败之中。我不后悔我做过的事。这对医院、对她、对我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我是不会因为亚当·达格利什把他的工作看作道德法则的化身而被吓住的。

她错了,他心想。他们没有不相信他,他们只要求他找出证据来,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虽然他继续调查这个案子不松手,仿佛它是他个人的一件深仇大恨——恨他自己,也恨她——但他当时和后来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证据。她什么都没有承认,而且任何时候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

希瑟·佩尔斯、约瑟芬·法伦和埃塞尔·布鲁姆费特案件的重新调查也几乎没留下什么不清楚的地方。或许验尸官感觉有太多的流言和猜测。庭审时他和陪审团坐在一起。陪审团中有人向证人提出质问,他没有试图阻止,甚至也没有企图控制整个进程。伊尔姆盖德·格罗贝尔和施泰因霍夫的事终于公之于众,马库斯·柯恩先生和达格利什坐在法庭后排一起听着,他的脸因痛苦而变得铁青。庭审过后,玛丽·泰勒走过房间来到他面前,向他递交了辞职信,没说一句话就转身走了。就在那一天她离开了医院。那件事对于约翰·卡朋达来说就算是结束了。再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玛丽·泰勒自由地走了,自由地找到这个房间,找到了她的死亡。

达格利什向壁炉走去。这个小小的火炉用胆汁一样的绿色瓷砖砌成,里面放了一台沾满了灰尘的风扇和一个果酱瓶,装了干树叶。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拿出来,他知道警务医官和那个穿制服的警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们对他的举动有何想法呢?把证据毁灭?他们为什么要操心呢?他们还要给案件做出摘要,纸已经准备好了,这将作为证据,存入档案以作备忘。这封信只与他有关系。

他把信抖开,放在烟道的凹进处,擦着一根火柴,在信纸的一角点了火。但是由于通风不够,纸张又硬,他不得不举起信纸,轻轻抖动,直到他的指尖都快熏黄了,发黑的纸张才从他手中飘起,在烟道凹进处的黑暗中消失不见,它被吹起来,飘进这夏季的天空中去了。

<h4>2</h4>

就在同一天的十分钟之后,比勒小组驾车开进约翰·卡朋达医院的正门,车子一路来到门房的小屋前。迎接她的是一张不熟悉的面孔,一个新来的年轻门房。他穿着夏季制服,没穿外衣,只穿了件衬衫。

“你是综合护士协会的视察员吗?早上好,小姐。恐怕从这扇大门进去到达新建的护士学校不太方便。它目前只是一幢临时性建筑,小姐,就建立在起过火的那块空地上,我们已经把那个地方清理出来了。它靠近原来的护士学校。如果你在第一个转弯处……”

“我知道了,谢谢你,”比勒小姐说,“我认识这条路。”

急诊室的门口停着一辆救护车。比勒小姐开车慢慢经过时,达克尔斯护士戴着镶花边的帽子,系着正式护士的蓝色皮带,从医院里走出来。她简短地和护送人员商量了几句,就站在那里监督着病人的转运。在比勒小姐看来,她不仅身材长高了,职位也升高了,从这张自信的脸上再也看不出那个胆小的护士学生的痕迹来。看来达克尔斯已经成为一个合格的护士了。好吧,这是人们希望看到的事。伯特双胞胎大约也已得到提升,在这家医院的某个部门工作。但是也有一些变化,戈达尔护士结婚了,比勒小姐在国内的报纸上看到了结婚公告。听伯罗斯说,希尔达·罗尔芙在中非某地当护士。会有一个新来的首席导师主持今天的这次会议。也有一个新来的总护士长。比勒小姐想起了玛丽·泰勒,心想如果她不在护理行业,大约也会在某个地方挣得一份好生活吧。这个世界上的玛丽·泰勒们生来就是幸存者。

她沿着熟悉的小路开过去,路两边是夏季干枯的草坪,花床上玫瑰花的花期已过,因此花床显得不甚整洁。她的汽车转进绿树掩映的小路。空气宁静而温暖,窄窄的小路被早晨第一缕灿烂的阳光映出许多方格形的亮点。上次记忆中的最后一角,南丁格尔大楼,或者可说是它的残骸,出现在她面前。

她再次停下车来注视,整座大楼仿佛被一把巨大的劈刀笨拙地劈成了两半,它好像一个嬉闹的生灵被截了肢,裸着身体,带着羞耻,暴露在人们的注视之下。一段没有了栏杆的楼梯,被残忍地截断了,向着虚空旋转上去;在第二个楼梯平台上,一根精细的灯丝被一根电线吊在一块破裂的门板上;楼下那列半圆形窗户的玻璃都没有了,成了一列用石头雕成的优美的连拱廊,从中可以看到里面褪了色的墙纸,上面有一些颜色鲜艳的方块,那是曾经挂过画幅和镜子的地方。裸露的电线从残存的天花板上发芽抽枝,就像一把刷子上的粗毛。大楼前的一棵树下堆满了各种颜色的壁炉,壁炉台和弯曲了的门板残片,很显然是经过挑选,准备留下来的。在剩下的后墙顶上最高处,一个人影映衬在天空下,他正在随意地捡拾松散了的砖头。砖头一块接一块地跌落进大楼里面的破砖烂瓦堆里,扬起一小股一小股的灰尘。

大楼前面另有一个工人,赤裸着上身,露出古铜色的皮肤,正在操作一台牵引车。牵引车上连着一台起重机,上面吊下一个巨大的铁球和链索。比勒小姐注视着,双手紧拉着方向盘,仿佛要把她自己支撑住,以防发生本能的反弹。那铁球在链索上向前摆去,砸在剩下的正面墙上,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那可怕的噪声在回响。接着墙面轻微地凹凸起来,向里面倒了下去,砖块和灰浆如瀑布般哗哗落下,腾起一股黄色的烟云,透过烟云可模糊地看到天幕上那个孤独的身影,它就像一个正在监督的守护神。

比勒小姐停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踩下离合器,驱车右转,从树丛中间可以看到那几排低矮实用、外表整洁的房子,那里是学校新建的临时性建筑。这里才是她所认知的那个心智健全的正常世界。刚刚见证了南丁格尔大楼那激烈的毁灭,不由得产生出一种令人生疑的惋惜之情,可是说到底,还真是有点可笑。她决然地驱散心头的阴云,这是一幢恐怖的大楼,是一个罪恶之地。50年以前它就该拆毁了。它根本不适合办一所护士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