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母亲而开始,以母亲而结束。要想了解我和我的故事,你必须首先了解这一点。起初,母亲是我的一切,我属于她。我是她生命的光芒,她经常对我这么说。每次听到她的声音,都让我如沐春风。她经常张开双臂,抱住我,让我紧贴她温暖的身体,让我相信,只要有她在,我就稳若磐石,安如泰山。当她轻抚我的头发时,她的皮肤微微散发出薰衣草的味道。每天早晨,都是她叫我起床,都是她做好早餐。从学校回家,是她迎接我。晚上也是她帮我盖好被子,让我安睡。天天如此,每天不落。她从来不会因为工作、朋友或者其他事情分心,永远不会离开我。我实在想象不出,当我需要她,她却不在的时候。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我考虑。我的一生当中,从没有人像她那样爱我。

当医院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出了车祸时,我和斯米拉单独在家。亚历克斯独自去了马尔哈姆,说是要完成一个大项目。反正,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很严重。”打电话的护士说道。

那一刻开始,我的脚下陡生出一条裂缝,另一条裂缝在心里。从家里搬出来,离开母亲筑起来的安乐窝的这几年,我像个落魄的流浪者。发现这个世界既让人生厌,又令人畏惧。我接受了成为一名心理医生的专业训练,觉得这能让我弄清楚,为什么我会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夏天还招人怜爱的猫咪,可到了秋天却惨遭抛弃。直到斯米拉出世,原本散落凌乱的碎片才开始归位。我被赋予了使命。母爱就是我的使命。而母亲不仅仅只是我的避风港,她成了我的榜样,我的指路明灯。

我紧握住电话,不敢发问。

“多严重?”

“赶紧过来吧。”

如果没有提里斯和玩具做伴,斯米拉哪儿都不会去。我只好带上了猫咪便携箱,还拿了最大的旅行箱,让斯米拉把所有她想带走的东西统统整理进去。八月的傍晚,天很快黑了,我们一路驱车前往马尔哈姆,夜幕像是铜墙铁壁般紧紧围拢过来。我一路开得飞快。泪水在我脸上流淌而下,让我几乎看不见路。母亲在这世界上留下的足迹马上就要消逝。我曾经尝试过向她看齐,但没有成功,如今这个榜样也将渐渐远去。没有了她,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如何应对或是忍受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

停在小木屋前面的那辆车,属于另一个女人。我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曾经试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绝不会如此了。我没有提前跟亚历克斯打招呼。直到我们站在路边以后,我才打通了他的手机。也许潜意识里,我就想给他来一次出其不意。等他从屋里出来,我拼尽力气,全力尖叫,像是我正处于失去理智的边缘。或者说,我当时已经疯了。亚历克斯肯定会这么说。这不像我的作风。一直以来,他想要将我打造成为一个懂得妥协、逆来顺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模范”妻子,而我此番行为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我记不清我尖叫了什么话:也许只是没有实际含义的语气词。也许就是一次经久不息的情感宣泄,把我对母亲即将离去的恐惧释放出来。那另外一个女人——你?你真的不是重点。至少那时候还不是。

之后在医院里,我才渐生恨意。两天两夜,我都守在母亲的病榻前,抓着她的手,和院方高层讨价还价。如果能让她活下来,我宁可……宁可什么?我无以为报。我想知道母亲的意见,想知道她想让我付出多大的牺牲。我唯独想起了斯米拉。在母亲眼里,有且只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那就是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我宁可为了斯米拉牺牲一切。我想起我们到达马尔哈姆的情形,斯米拉冲下车,跑向亚历克斯的怀抱中。还有他把她抱起时,她的脸紧紧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像是她在寻求庇护,而他是唯一一个能给她提供安全港湾的人。亚历克斯和那个女人待在小木屋里。我们的小木屋。

仇恨完全占据了我的身体,在我的皮肤下沸腾澎湃。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所有的黑暗和暴力,也不知道往哪里,或朝着谁发泄这些情感。接着,母亲走了。好几次——简直形同折磨——我都想着,母亲并非死于车祸,是仇恨杀死了她。如毒药鸩酒似的仇恨在我的全身散布。当我抓住她的手,我感到这份仇恨从我的皮肤里钻了出来,在她的身上蔓延开去。

从医院回去,我发现斯米拉和亚历克斯竟都在家。我们没说几句话,甚至连说了什么都完全不记得了。一切都变得模糊,变得无意义的喧嚷,不论是内心还是身体四周,都有一种好像所有边界都分化溶解了的感觉。我一个人待在卧室,拉下了百叶窗。母亲弃我而去。她从来没有教过我,应该如何在没有她的世界里继续生活下去。日夜交替,明暗更迭,所有一切都交汇融合在一起。我只是躺在那里,像是被打了麻醉。

亚历克斯没有来打搅我。某一刻,我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里见到他进门来,手里端着个餐盘,上面有三明治和茶饮,然后他坐在床边,张开双臂抱住我,安慰我。可当我醒来,房间里依旧空空如也。

视线清晰以后,我注意到亚历克斯的床头柜上的一件物品,他的手机。我久久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眼睛直盯着那个手机。然后我坐了起来,把手伸了过去。我翻阅着最近通话,找到了那个自以为是你的名字和号码,然后给你打了过去。等你接听后,我又挂断了电话。就这么重复了好几次。只要亚历克斯不注意,我就会秘密地给你打电话。我一个字都没有说,单纯听着你的声音。我闭上双眼,想象着你的样子,试着弄明白你到底是谁,又究竟意欲何为。然后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你居然放声尖叫,大声咒骂我。我把手机放回原处,睡了一觉。醒来以后,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卧室里,亚历克斯的手机却不见了。从那一刻我就决心不再容忍下去。我起床,脱下睡衣,穿上了自己的衣服,然后来到了女儿的房间。

我们坐在她卧室的地板上,然后我感觉到他的双眼盯着我的后背。我的手稍稍紧绷起来,不过依旧在抚摩斯米拉的头发。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他在我身后,也知道他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他叉着手,靠在门框上。

“看来,你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吧?”他说道,“我们现在可以继续了吧?”

我知道他说的并不是我的母亲。他向来对我母亲不感冒。于是,我缓缓点头。

“我以前经历过。”我告诉他。

因为我的确经历过。我说话的时候,语气轻柔而顺从。他就想要我这个样子。不过我没有直视他的双眼,继续背对着他。可以说是一种无声的抗议——如果我真是这样一种女人。我紧咬下巴。他回来了。我尝试着暗示自己,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离开了马尔哈姆,回到了这里。这一定意味着什么。可我还是摆脱不了一种感觉,总认为有什么事情即将失控,土崩瓦解。

斯米拉坐在我的腿上,手里拿着平板电脑。她沉浸在一个公主游戏里。她聚精会神,没有注意到亚历克斯。不然,她很有可能一跃而起,扑到亚历克斯的怀抱里。我心里一阵嫉妒心作祟。你必须熬过这一次,我告诉我自己,就当是为了她。你必须为了女儿付出一切,这是你的使命。唯一有意义的使命。

“孩子,”我大声说道,“只要事关孩子,你就必须咬牙坚持。其他事情全都不重要。”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变得猜忌多疑。是身后某个突然的动静吗?是亚历克斯从门框附近换了个位置吗?是他在传递不安或反对的信号吗?也许完全是因为他的沉默,才让我转过身来。亚历克斯,他从来不会一言不发。

我们四目相对,他的眼神让我小心地放开斯米拉,自己站了起来。只要事关孩子……我感到一阵寒意扑面而来。我迎上去数步,身子稍微前倾,乞求他。

“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低语道,“告诉我她并未怀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