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克斯的声音叫醒了我。一切尽在你的心中。我感觉听到了这番耳语。你肯定不相信这是真的,对吧?你不过是在胡思乱想。压在身下的羽绒被起了皱,还湿答答的,我冷得哆嗦。腿边有某个东西,某个暖和的东西,朝下一看,原来是提里斯蜷缩着身子,依偎着我。我伸过手,顺着它柔软的肚皮,把它拉到胸口,手指放进它的粉色项圈下边,挠它的后颈。它打了个哈欠,双眼眯成一条缝,睡眼惺忪地打量着我。斯米拉的猫。也许它跟我想着同一件事情:我们两个真是不搭。无奈沦落到这般田地,除了我们彼此,再无其他依靠。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另一只手伸向喉咙,触碰那儿的一道暗疤。接着,我的手指挪到下巴上,被刀抵着的滋味依旧历历在目。我想象着那个山羊胡男孩的样子,看到他漠不关心的表情,听见他威逼恫吓的声音。我赶忙驱散这些记忆,把注意力又移回提里斯身上。我抚摩并捋顺它的毛皮,直到它愉悦地在我胸口伸展着黑白相间的身体。它喵地叫了一声,悠长而持久。我猜咱俩还真得相依为命了,我想象着它对我说道。不过出于某种原因,这对我一点安慰作用也没有。又出于某种原因,这反倒使我惶惶不安。

我把猫推向一边,坐起了身,也许动作太快,我感到喉咙里似火烧一般,痛得苦了个脸。另一个征兆,医生这么说。有九个星期了,她告诉我。从那以后,又过了两周,我身体里的变化已经能够察觉,恶心和呕吐,胃口大减,臀部疼痛,还有疲劳。一种疲倦感似乎已经将我完全征服。我有些迟疑地把手放在肚子上,就在渐趋凸起的位置上头。然后我又开始去想那个念头,那是一个我坐在诊所里听到这则消息后,冒出来好几次的想法。但是答案依旧是“不”,我已经下定了决心。是生存还是毁灭,的确是个问题。只是这一次,道路已经选定。我会不顾一切,生下这个孩子。

孩子的父亲是谁?记忆中,母亲的话语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刃,刺穿了我模糊的意识。我睡意全无,醒了个通透。打开手机,又收到了三条语音信息。虽然令我心跳加快,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些信息都来自于我的母亲。

“我很抱歉,亲爱的。我当时太吃惊了,所以……我们总要一起解决这事的。回电话给我,我们好好谈谈!”

“要么我过来?告诉我你在哪。”

“求你了,葛丽泰。不要这样。我就是没法……”

母亲的声音中断了。她是在哭泣吗?为了我?我又听了她最后一条语音,快要敞开的心扉又“砰”的一声关上了。我就是没法。

我一把推开手机,任其滑到地板的另一头。又一次,一切都围绕着我母亲的需求,围绕着她的感受,围绕着她能做或不能做的事情。好像回到了往昔,回到了父亲出事以后。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

我起身,停顿片刻,又盯着手机。我真应该让它就这么躺在地上,反正亚历克斯不会打过来。

我收集了所有必要的物品,把手提包搭上肩头,然后跪下身,拿起手机,也放进了手提包里。经过小卧室的时候,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望了进去,双脚拖曳身子,踽踽踱到里面。我沿着床的边缘倒了下去,笨拙地抚摩着羽绒被,看上头描绘的童话里的公主。斯米拉喜欢公主,和儿时的我一模一样。我们有很多地方很相像。我的眼睛干涩,脸按在了枕头上,呼吸着快要消散的婴儿洗发水的味道。

“我还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你,”我嘟哝道。“马上,你就要有个小妹妹或者小弟弟做伴了。”

在肚子的深处,我感到一股流水潺潺般的律动。是胎儿在动?不,不可能的。还没到时候。那是?突然间,我结实地感到一阵羞耻。一个不断失败,一个不断放弃希望的成年人,这就是我做出的榜样吗?这是一个为人母的样子吗?不,我必须相信,这事一定会圆满地结束。不仅包括发生的一切,还有我做出的所有决定。我从床上起身,离开了斯米拉的房间。

经过客厅镜子前面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注视着那个我对面的影子。我的睫毛膏乱糟糟的,眼影也脏兮兮的,头发倒竖,看起来就像个疯女人。我迅速补了妆容,梳理了头发,然后冲出门,下了台阶。

汽车点了两次火才发动起来,我只有一个念想,就是赶紧离开这里。再没有什么能让我留在马尔哈姆了。只有恐惧和疑惑依旧。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我越来越被某种难以理解的东西绊住手脚,这东西还变得越来越可怖。我需要离开一小段距离,这样才能更好地梳理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理清所有疏漏和错过的线索,所有逃避我、躲闪我的细节。

汽车沿着狭窄的碎石路前行,途中路过一个又一个小木屋,都和我刚刚离开的那座非常相像。它们伫立在道路两旁,看起来空空荡荡的,毫无生气。外头一辆车都没有。视线里也没有一个人。生命的缺失为这里的景致添上了一层不自然的感觉,整个度假区就这么荒无人烟,无人问津,如同幻境。我朦胧地产生一种身陷囹圄的感觉。

除去这份孤独,我还悚然间觉得有人在监视我。我时不时看一眼后视镜,总担心会瞧见一大帮穿破洞衣服的孩子出现在汽车后头,穷追不舍。好在一个人都没有。当我想到那个暗沟旁的女孩,那个拿刀的年轻男子,还有他那帮喽啰时,他们的形象变得不再真实。他们的身影逐渐模糊,溶解在稀薄的空气里,如同幽灵。我到底有没有遇见过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把着方向盘的双手握得更紧了,情不自禁地踩了油门。我到底怎么了?难道我丧失了区分梦境和现实的能力?无法分辨什么是疯狂,什么是理性?最后,我还是想方设法认识到自己的经历都是真实的,并非妄想或是发疯……我把刚才的念头抛在脑后,紧咬牙关,继续驾驶,眼睛瞥见远处的树冠上有某个东西。是什么?烟。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缕青烟升向天空。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我来到了丁字交叉口。左边的道路通往城际公路。右边的道路则继续通往马尔哈姆的另一头,那儿有更多的小木屋和小院子,也是烟升起的地方。我的脚踩下离合器,手停在变速杆上,打着左方向灯,却转向了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