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看过加州胡椒树的照片,它们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光,像缀着蕾丝花边似的风姿绰约,是绿树中的美梦成真。到了夜里,胡椒树则展现出和白天截然不同的风貌,它看起来像是低垂着头,用垂挂的枝叶掩住担忧或哀伤的脸庞。

沿着通往寇克殡仪馆漫长的车道两旁全部都是这种树。殡仪馆矗立在市区东北角一座占地三英亩的山丘地上,位于一号公路的内侧,必须通过一座高架桥才能抵达。这些夹道守候的树如同列队前来致哀的哀悼者。

我沿着殡仪馆的私人道路往上爬,路旁洋菇状的造景灯投射出一环环的灯光,晚风中枝叶微微骚动。风和叶摩擦时发出一声声轻叹。

殡仪馆的道路两旁沿途都没有停车,显示目前没有任何瞻仰仪式在进行。

平常我在月光湾穿梭的方式不是走路就是骑脚踏车,我没有理由去学开车,白天我不能开,到了晚上我必须配戴太阳眼镜以免受到迎面而来的车灯强光刺痛眼。执勤的警察遇到戴太阳眼镜开夜车的驾驶总是大皱眉头,不管你看起来多酷。

一轮满月升起。

我喜欢月亮,她明亮而不灼人,她将美丽的事物擦得更光亮动人,并为不美的事物遮掩瑕疵。

柏油路在宽阔的山丘顶上绕了一圈,在中间形成一小片圆形草皮。草皮的中心是一座仿米开朗基罗“圣母拗子像”(PIETA)的水泥铸模雕塑。

月光下,耶稣基督的遗体被摔在母亲怀里闪闪发光,圣母也发出微微的亮光。若是在阳光底下,这么粗制滥造的仿制品看起来一定有说不出的寒酸。

然而,大多数前来悼唁的人们在失去亲友的重大创痛之下,往往能从这些揭示宇宙伦常道理的雕塑中得到心灵的抚慰,哪怕只是这样一个拙劣的仿制品。人类很让我欣赏的一点就是他们能够仰赖涓滴的希望将心灵提升到最高点。

我在殡仪馆的门廊下止步,不禁徘惶起来,因为我完全无法评估踏出下一步会招致什么样的危险。

这栋庞然矗立的双层乔治亚式建筑,红色的砖墙和白色的木板相陪衬,若换作在月光湾以外的地方,或许能称得上是全城最可爱的一栋房子。可是寇克的这一栋豪华大宅坐落在月光湾海岸边上,看起来比来自另一座银河系的太空船更令人感到突兀。这座宅院需要的是榆树而不是胡椒树,是阴沉的穹苍而非加州的万里晴空,是时而飘落的冰冷雨丝而非温暖的倾盆大雨。

桑第住的二楼此时是暗着的。

举行瞻仰仪式的灵堂位于一楼。从正门两侧微斜的彩绘玻璃望进去,我看见室内最里恻隐约透出微弱的光线。

我按下电铃。

这时有一个人从走廊底端走出来,一步步走到门边。虽然我只能看到人的轮廓,但是从他走路优雅的姿态,我可以断定是桑第。寇克。他的举手投足姿态高雅,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潇洒。

他走到玄关处,将室内的两盏灯和门廊的照明打开,他一开门看到我眯着眼从帽檐下望着他,露出相当惊讶的表情。

“克里斯多福?”

“晚安,寇克先生。”

“我对你父亲的事感到万分遗憾,他这么好的一个人。”

“是,是,他的确是。”

“我们已经将他从医院接过来了,我们一直把他当成自己的家人

一般加倍礼遇看待,克里斯多福——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在灰敦念书的时候选修过他的二十世纪诗选那门课,你知道这件事吗?“

“是,那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