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地摇着头。

“根据传统,第一次造访这个地方的人,可以随意选一本自己喜欢的书,保存它,并且确定它永远不会遗失,永远保有生命力。这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承诺,必须用生命担保……”我父亲解释道,“今天轮到你了。”

我在那个充满灰尘和旧书味的魔幻迷宫中,漫游了将近半个小时。我的手扫过架上的每一本书,但始终不知道该挑哪一本。有些书太老旧,连书名都剥落了;有些书名我还隐约看得出来,但很多已经根本无法辨识了。我走遍螺旋形的走道和长廊,成千上万本书与我擦身而过,偏偏我就不认识它们。忽然间,我的脑海里兴起一个念头,这一面又一面书墙上堆放的书,每一本都是等待我去探索的宇宙,在迷宫外的世界里,生活不过就是下午踢踢足球、听广播剧,获得一点点愉悦就满足得不得了。或许是这个念头,或许是运气,或许是运气的表亲——命运的安排,我就在这时候挑中了我要的书。或许是那本书选上了我呢!它安静地占据着书架上的一个小角落,酒红色的封面,烫金的书名在从穹隆顶部透下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醒目。我走近书架,轻抚着封面上烫金的书名,一边在心里默念:

《风之影》

胡利安·卡拉斯

这本书的书名和作者都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可是这无所谓。我们作了双向选择,就这么决定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书抽出来,翻开,书页像飞鸟振翅般的散了开来。脱离了书架上的小牢笼,它抖落了一地灰尘。我对于自己的选择非常满意,接着,我把它夹在腋下,面带笑容地继续我的迷宫之旅。或许是那个地方的巫术气氛作祟吧,我总觉得这本《风之影》多年来一直在等我,说不定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那天下午,回到我们位于圣塔安娜街的家以后,我马上躲进房间去读那本新书。不知不觉地,我一栽进去就无法自拔了。小说叙述的是一个男子寻找亲生父亲的故事,他一直不知道父亲是谁,直到他母亲临终前才将实情告诉了他。一段寻找生父的故事,却演变成主角的魔幻历险,在他重塑童年和青春的过程中,渐渐地,有段该诅咒的爱情阴影一直纠缠着他,这段记忆必将终生伴随,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慢慢往下读,我愈发觉得,故事的结构就像俄罗斯套娃,每个娃娃里总是还有个更小的娃娃。就这样,一个叙述主题逐渐发展成了一千个故事,仿佛进入了布满棱镜的走廊,一种相貌却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呈现。

有一次,我在父亲的书店里听一个老主顾提到,一个人阅读的第一本书,在内心所留下的深刻印记,很少有其他事物可与之相比。那些影像、那些文字撞击出来的回音……我们以为那是陈年往事了,实际上却伴随我们终生,在我们的记忆深处筑起一幢豪宅,不管我们后来读了多少书、看了多少花花世界、学了又忘了多少东西,我们迟早都会回到那幢豪宅里。对我来说,所有让我心醉神迷的文字,都是我在“遗忘书之墓”的走道上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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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尘往昔

天才疯子

1953

风之影

那年秋天的巴塞罗那,落叶纷飞,像是在整个城市的街道上覆盖了一层蛇皮。生日那晚发生的一切,已如尘封的记忆,或许,老天爷决定让我过个安息年,毛头小子即将向成熟之路迈开脚步了。我没有再想克拉拉、卡拉斯或那个叼着香烟的无脸怪客,关于这点,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到了十一月,我平静的生活正好期满一个月,在此期间,我始终没有走进皇家广场窥探过克拉拉的窗子。但我必须承认,这不能完全归功于我自己,书店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我和父亲天天忙得团团转,根本没什么闲工夫去想别的事。

“我看,我们得找个人来帮忙才行。”父亲说,“我们需要的是个很特别的人,既要有侦探的敏锐,又要有诗人的才情,工资低廉,还要天天挑战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想,我已经有个适当的人选了。”我说。

我在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栖身的费尔南多街的回廊下找到了他。这个流浪汉正拿着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报纸,一看到又是赞扬政府公共建设成功的标题,忍不住愤慨议论一番:

“我的老天爷啊!真是可恶!”我听到他大骂,“这些法西斯党混蛋,只会把我们大家都变成井底之蛙……”

“早啊!”我轻声向他打招呼,“您还记得我吗?”

流浪汉抬起头来,脸上立刻泛起灿烂的笑容。

“唉呀,我没有看错吧!您最近怎么样啊?朋友,来,我请您喝红酒!”

“今天换我请您吧!”我说,“您愿意赏光吗?”

“快别这么说!您如果请我吃顿海鲜饭的话,我就不可能拒绝了。不过,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给我什么都吃。”

前往书店的途中,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告诉我,他几个礼拜都在躲警察,尤其是那个一心要置他于死地的傅梅洛警官,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

“傅梅洛?”我突然想起,内战初期在蒙洁伊克城堡杀死克拉拉父亲的人,就叫傅梅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