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正在研究着《晨报》上的信息,但是态度却像往常那样漫不经心。这其实并不矛盾。格兰特的确在看报纸,但是如果你问他到底看了些什么,你会发现他只记住了最有用的部分信息。他对自己很满意,觉得逮捕到凶手只是几个小时内的事情。今天距离案发刚好一周,从这么一堆杂乱无章又互相矛盾的线索中追寻凶手实在是很好的成绩。幸运女神眷顾了他,这点他也是欣然承认的。要不是警官们踩中了这样或者那样的狗屎运,世界上半数以上的罪犯都会逍遥法外。但是这次的排队杀人案绝对不是一件简单的案件,而是一次精心策划的犯罪。格兰特觉得苏格兰场的所有同事和他一样,都像雪地中的猎犬一样,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线索。他也曾怀疑过埃弗雷特夫人,但是总体上格兰特判定她说的是真相。被派去暗中监视埃弗雷特夫人的同事说,从昨晚八点他开始值班到今天早上他离开,都没有人进出她的住处。更重要的是,她提供了那个男人的照片——本来她没必要提供的。另外,她也很有可能真的不知道房客的地址。格兰特太了解伦敦人了——长时间生活在伦敦,的确会使人的性格冷漠。对于住在富勒姆的伦敦人来说,河对岸简直就像加拿大一样陌生。所以埃弗雷特夫人的眼里,里士满镇上的某个地址可能跟安大略州某某县某某大道12345号一样,令她提不起兴趣。那个叫拉蒙特的男人与埃弗雷特夫人相处的时间最少,所以她对他的感兴趣程度应该也是最低的,甚至比受害者还要低。拉蒙特可能假装热情并答应要给埃弗雷特夫人写信,埃弗雷特夫人显然对他很满意。总的来说,格兰特觉得埃弗雷特夫人是坦诚的。左轮手枪和信封上的指纹都不是她的。格兰特留意到她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照片上的一角,这可是一枚新鲜的指纹啊!因此,格兰特今天早上心情不错。除了抓获逃犯能获得荣誉外,将凶手绳之于法本身就能使格兰特沉浸在巨大的满足感中。他一想起这种处心积虑的罪犯就恶心。

在排队谋杀案发生一周后,它的轰动效应已经稍微减弱,媒体的注意力也已经转移到别的时政新闻上面。尽管格兰特的主要精力在应付一些小偷小摸之类的既不重要又不相干的琐事上,他还是从标题的字号大小和版面分配上知道,目前英国最重要的事情是划船比赛的赛前准备、美容院医生与女患者的诉讼案、蕾伊·马克白赴美。当格兰特把画报翻过来,面对面地看着图中的埃弗雷特夫人,他再次意识到了自己脸颊上的奇怪、不安、不职业的抽搐。他的心脏好像停止了跳动——这让他感到不公。长期在刑事调查部的工作使然,面对任何危险,即便是被人用枪指着,他也不会颤抖、跳动或犯其他错误——但还是会对未经授权的行动感到内疚。虽然被照片吓了一跳,的确有些令人恼怒,但是格兰特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张笑脸——著名的,似是而非的微笑。虽然他的嘴角上扬,但是直到他读到了报纸上的新闻标题:“蕾伊·马克白小姐,棚拍照片”,“蕾伊·马克白小姐就像《难道你不知道?》中的朵朵”,“蕾伊·马克白小姐在行列中”,他才笑了起来。最后,占用了半个头版的报道是“蕾伊·马克白小姐从滑铁卢出发,前往南安普顿”,配图是蕾伊·马克白小姐一只脚踏在头等舱的阶梯里,手上捧满鲜花。事先安排好的人拿着欢送标语站在一旁,照片的角落里是无数涌动的送行人群,他们很幸运能挤到前排一睹芳泽。最后是几个看着镜头的人,他们因为挤得太近而失焦了。在报纸的最下方有一个专栏,描写的是欢送马克白小姐的热烈场景。专栏里写道:“一同乘坐‘皇后’号轮船离开的有福丽斯·罗宾森夫人,玛格丽特·贝蒂富尔,查特斯-弗兰克议员,还有拉辛勋爵。”

探长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拉辛明显是被安排在安静、冷清的地方度过余生。他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这一切,这样也好,也有些许安慰。敏锐的观察力已经告诉他,如果他冲进伦敦的人群中,大声宣布在蕾伊·马克白迷人又慷慨大方的表象下,是一副铁石心肠,那么他大概会被乱棍打死,至少也得被驱逐出教会。他生气地把报纸一扔,然后准备拿起另一份报纸的时候,突然想起皇后号的出行公告,而灵光一现。他已经认可埃弗雷特的口供是真实的,但是并没有调查索瑞尔的那一份口供。他想当然地认为索瑞尔为了掩饰故意自杀而编造了去美国的故事,但是黎凡特人——或者叫拉蒙特——不管相不相信这个故事,并没有去调查和推翻这个猜想。不进行深入的调查真的可取吗?至少看起来很失职。于是,他对下属说:“去调查一下,上周三从南安普顿出发的所有轮船。”然后,他陷入了深思。过了一会儿,下属汇报说,加拿大航线的“马塔莲”号开往蒙特利尔,洛特丹-曼哈顿航线的“阿拉伯女王”号开往纽约。看来索瑞尔至少要为区分这两条航线而头疼。格兰特心想,他有必要到洛特丹-曼哈顿航线的办公室里去一趟,希望能有点儿收获。

当他冒着蒙蒙细雨来到洛-曼航线的宗教装修风格的办公室,一个穿蓝色衣服的男孩儿像猴子一样从走廊越过栏杆跳到办公室里来,问他来找谁。格兰特说想问问关于上星期开往纽约的轮船的事情,这个熊孩子就吊儿郎当地把他带到一个办公室。在那儿格兰特又一次解释了自己的来意,然后又被带到另一个办公室。如此几次三番之后,格兰特终于得到了“阿拉比娅皇后”号的所有信息:国内运营情况、船员和乘客名单、容量、特性、载重、时间表和航线。

“请问有没有人订了‘皇后’号船票而没登船呢?”格兰特问。

“有两个卧铺乘客没有来。一个是索瑞尔先生,另一个是詹姆斯·拉特克里夫太太。”船务公司职员说道。

格兰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询问了预订日期,发现两张票都是在同一天预定的——谋杀案发生的七天之前。拉特克里夫太太在开船前最后一刻取消了订单,但是索瑞尔先生一直杳无音信。

“能带我去看看这两张票的位置吗?”格兰特说道。

“好的。”职员说着就拿出了床位图,索瑞尔先生与拉特克里夫太太的位置在同一排,隔了三个位置。

“他们是一起预订的吗?”格兰特问道。

“并不是,他们是分开的。我记得很清楚,他们都是亲自来订票的,而且我还记得他们的样子,下次碰见准能认出他们来。”

这时,格兰特拿出了黎凡特人的照片问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职员摇头说道:“不认识,我没见过这个人。”

“这个呢?”格兰特又拿出索瑞尔的照片,职员马上认出了图中的人是索瑞尔。

“他有没有问起自己的邻座是谁呢?”格兰特问道。但是职员实在无法回忆起这些细节,要知道,那是一个异常忙碌的星期一。格兰特表示感谢后,径直走出了办公室,连外面下着雨也不知道。案件的线索变得扑朔迷离,因果、动机乱如麻团,如同噩梦中的迷宫,让格兰特沮丧万分。索瑞尔确实曾经打算去美国。他亲自前来预订了一张二等舱船票,甚至连床位都选好了,这与原本的调查结果完全相左,就像原本顺利运行的机器突然卡了壳。如果索瑞尔真的像发现尸体时那样身无分文,他不可能买得起去纽约的二等舱票。但是从预订船票的情况分析,尸体旁边的左轮手枪与随身财物的丢失又显得不合常理。这时,第一种猜想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为了防范警察地毯式的搜查,案犯预先做了精心的准备。索瑞尔,总体上是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只不过与拉特克里夫太太暗中私通。拉特克里夫太太也是在凶案发生后唯一为索瑞尔伤心的人。拉特克里夫夫妻二人当然也排在索瑞尔后面。等等!她的丈夫!詹姆斯·拉特克里夫,这位英国模范公民,出现在探长的脑海中。探长决定立刻去拜访拉特克里夫先生。

门童收到格兰特的名片三分钟后,拉特克里夫先生就出现在格兰特面前,微笑着欢迎他的到来。

“探长先生,很高兴见到您。”拉特克里夫先生说道,“最近怎样啦?您知道吗,若论世界上最令人避之不及的人,恐怕一种是牙医,另一种就是警察。碰见您总没什么好事儿。”

“我并不是专程来打扰您的,”格兰特说道,“我碰巧路过这儿,想借您的电话用一下,免得专门跑去邮局。”

“当然可以。那您打电话,我先回避一下。”拉特克里夫先生说道。

“不,不用走开。”格兰特说道,“也不是什么私事。我只是询问一下公务。”

其实苏格兰场的调查并没有什么新进展,那儿的线索太弱,而猎犬仍然在忙碌地搜索着。格兰特挂电话后,长舒了一口气,对自己离开苏格兰场后的惊慌焦虑的情绪十分讶异。现在,没有什么追捕任务了,他终于可以好好回想一下整个案件。对一个苏格兰场侦探来说,抓错人可是一辈子的噩梦。他转过身子告诉拉特克里夫,他们已经确定了嫌犯位置,马上就要实施抓捕了。拉特克里夫说了几句客套的赞扬,但格兰特说道:“对了,你都没告诉我,你太太在案发后一晚打算启程去纽约的事。”

在窗户反射的灯光下,拉特克里夫的脸明显变得苍白,露出震惊的表情。“我不知道,”他这么说道,但是马上又改口了——“我不觉得这件事很重要,也不觉得有必要上报给您。她的心情太糟糕了,根本无法出行。再说了,案件的调查也需要她配合。她有个姐姐在纽约,本打算去那儿住个把月的。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跟案情也无关,对吗?”

“这当然没什么关联,”格兰特说道,“我也只是偶然得知这个消息,没什么别的意思。您太太现在好点儿了吗?”

“嗯,她好多了。她自从询问后,就没住在家里了。她正在东伯恩区那个妹妹的家里,就是您碰见的那一位。”

回到苏格兰场,格兰特觉得更困惑了。他按动桌上的按钮,对电话那一头说道:“我有一个特别任务要办。辛普森在办公室吗?叫他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