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村的主路上,这天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个大行李包。再怎么风尘仆仆,也看得出他是个读书人。沈家村的人仔细辨认,认出那是沈磊。一时间大家奔走相告,传说中因为离婚出去当乞丐的曾经的天之骄子回村啦。什么当乞丐?有人笑着斥道,明明觉得这个词很带劲,看别人幸灾乐祸的模样,又抱打不平。别乱嚼舌根,人家是去流浪。流浪不就是乞丐?不是流浪,是隐居。你看他那模样像乞丐吗?好端端地跑去什么终南山隐居,我看这人精神多少有点问题······他们议论着,沈磊从小到大在村庄里独一份的斯文安静,此刻回忆起来,便多了几分可疑。

父老乡亲议论着,沈磊神情淡定,一步一步向家走去。大巴停在镇上,他想反正也不远,镇上打车比较麻烦,索性走回去得了。他曾经从泰山走到终南山,如今这几公里路算什么?至于被村里人围观指点,他根本不在乎。从前他都不在乎,现在他大彻大悟,更不会在乎了。他向认识的人点头,既不过分热情矫饰,也不冷淡高傲以驳回他们探究的眼神。

大伯最先看见沈磊,飞奔过来,到跟前上下打量着他,捶着他的肩膀,激动道:“沈磊,大侄子啊,你怎么回事啊?”

沈磊道:“我没怎么回事啊,就是回来看看我爸我妈。他们呢?”

大伯一指隔壁楼门口的蔬菜大棚,大叫着沈磊父亲的名字:“家庆,沈家庆,你儿子回来啦。”

沈磊走进蔬菜大棚,父亲母亲已闻讯赶出来,撞了个正着。母亲搂着沈磊大哭了起来,父亲和大伯在一旁跟着抹泪。大家坐下细谈,沈磊把自己在终南山的日子大致描述一遍。三个长辈听着,觉得此事虽然离奇,倒也不算什么理解不了的事情。沈志国兄弟回村之后,把沈磊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大家想象他不定怎么个惨法,没想到经他一说,终南山上的生活还挺写意。这不,沈磊的好面色就是证据。

父亲问接下来的打算,沈磊说没打算,所以回家待几天,好好想一想。父亲小心翼翼,如果你不想在北京了,想回家发展也可以。咱们这儿也年年招公务员—他意识到公务员三个字对儿子是个刺伤,赶紧说,考教师编也可以。沈磊笑笑。他这个被除名的前公务员,余生想再考任何公职,都不可能了。估计去上市的大企业打工,也会有点障碍。父亲如果知道了,会不会非常伤心?

沈磊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望向窗外。关上大门,只看这一角,这里和终南山有点像,青山起伏,非常安静,村道旁柳树成排,暮春的柳条儿青青,抚慰心灵。但是,他还是喜欢北京,虽然北京给了他那么大的打击,可他不到三十二岁,未来还有无限的想象空间。而且北京足够大,容得下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连躺尸也是在北京躺得舒心。父老乡亲们的指点虽不能引起他内心的波澜,但太吵了,吵得他躺不好。更何况,他也不想一直躺尸下去。他只想做废人而已,可不想做死人。

回趟家,是对自己流浪一年多的告别,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父母无言的道歉。他曾经以为流浪是对父母的报复,如今深觉想法幼稚。生活已经翻页了,他现在不恨任何人,包括谢美蓝。如今想起这个名字,他只觉得那是曾经认识过的一个熟人,心中毫无波动,无悲无喜,甚至觉得有点无趣。恨也是需要感情的,他对她不再感兴趣了,这就是最大的进步。他的心腾得干干净净,才好往里装新的东西。

他也不觉得逃离北京的日子是蹉跎从而悔恨。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没有流浪和隐居,他也修不来今日宁静的心境。不错,从前他心境也一直宁和,但那是未经检验过的。如今检验过了,他证实,他就是能以这样的心境度过余生而无憾。他从头到尾,都是对的。

陆总的死对老那打击非常大。仿佛是收到某种暗示,暗示一切挣扎努力都毫无意义,老那彻底颓了,放弃继续找客户,每天早晨送完女儿后他径直回家,睡个回笼觉,醒来后已近中午。母亲和沈琳在厨房忙碌,用大锅烧热水,焯猪蹄、鸡爪、翅尖等肉食,拍蒜切姜洗葱打葱结,做着卤制前的准备工作,繁杂劳累。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老那从前是看不上这碎银的,偏偏沈琳这碎银几两,可护老少平安,这让他倍加惆怅。惆怅使他颓废,以至于不能够进厨房帮忙,自顾自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吃完婆媳做的饭之后,他又回屋睡中午觉。晚饭他几乎一粒米不吃,一瓶又一瓶地喝啤酒,喝得醉醺醺,倒头便睡。

孩子的学习他也不管,从前他也不管,现在有时间了,也不知道从何管起。有一天他突然想管,却管出一场大吵来。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搬到燕郊后,卓越在原小区报的芭蕾舞蹈班只能停了。安顿下来以后,沈琳又想在这里找个舞蹈班接着上,但卓越说不想学芭蕾了,因为压腿太疼了。沈琳顺着她的意思,说不学就不学了。有一天,吃完晚饭后卓越做着作业,听着窗外传来小区广场舞的音乐,眼睛奕奕发亮,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叫道:“奶奶,我们一会儿去跳舞吧,还不知道燕郊的广场舞水平怎么样呢。”

婆婆还没说话,老那突然从沙发上暴跳起来,大吼道:“你个混账东西,花钱叫你学跳舞,你说你吃不了苦,乱七八糟随便跳的倒挺上心,没出息的玩意儿。”

他从来没有对孩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卓越吓得大哭。沈琳刚收摊回来,正在厨房收拾,还没来得及跑出去骂他,只见婆婆扬手打了儿子一下,骂道:“你疯了吗?对孩子撒什么气?”

老那吼道:“就是你惯坏了她,你看看她,有一样学精的吗?扶不起的阿斗,废物点心一个。”

婆婆瞪着眼睛骂:“她爹就是废物点心一个,一摊烂泥,倒要她成龙成凤了?好意思吗?”

自己老妈,最懂他的痛点在哪里。老那吼了两句,消了气,心虚了起来。卓越得了助力,越发理直气壮,扯着嗓子放声号,哭声快把屋顶掀翻了。儿子本来在墙角玩小火车,见姐姐哭得这么厉害,吓了一大跳,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号了起来。老那火又大了,刚想再吼,见沈琳站在厨房瞪着他,不由颓然倒在沙发上,偃旗息鼓。

沈琳心有不满,却不想说老那。她知道他意志垮了,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迁怒于女儿而已。男人就是这样,他们号称坚强,但韧性极差,一次重大的打击之后,他们往往要调整很久才能缓过劲儿来。从前他养了她五年,在她找不到满意工作时他总是说别着急,不想去就别去。现在她养他一阵子也是应该,她不是那种无担当的人。

婆婆把儿子的自暴自弃看在眼里,非常着急,待儿媳妇去摆摊之后,她在儿子耳畔唠叨,你看看人家沈琳,从前也是白领、小领导,大写字楼里上班的,她怎么就能拉得下来脸去摆摊?你是个爷们儿,不能比她还不如吧?赶紧给我振作起来。

老那手中的遥控器按个不停,漫不经心地选着台。被说急了,有气无力地回:“你也想让我拉下来脸去摆摊?我卖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