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两口在那头默默流泪。他们倾其所有,培养了一儿一女上大学,如今儿女落到了这个结局,实在让他们想不明白。读书总归是没错的,那错在哪里了呢?

沈琳难得的这半天好心情,全被父母毁了。她尤其痛恨他们流露出来的那种天塌了的仓皇感。天塌了!这样的仓皇她在自己和老那的脸上都看到过,看过一次就够了,不用再看一次。

下午,沈琳回到白寒宁家,婆媳俩都一脸盼来救兵的如释重负。一会儿,父亲来电,说已经到北京了,要来看她,不过分打扰,看一眼就走。沈琳非常烦恼,却又拗不过,只好告诉他们白寒宁家的地址。一个小时后,父母出现在门外,沈琳匆匆出门,母亲见她穿着粉色的月嫂服,眼泪又流出来了。她和老伴奋斗一生,拼命托举儿女往上爬,可他们一个两个全掉下来了。这身衣服,坐实了老两口人生的失败。儿女就是父母命运的外显,赤裸裸的证据。沈琳不耐烦,要她不要哭,这样在雇主家门外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父亲要她辞掉这份工作,又怒气冲冲,说要去问责女婿,为什么连老婆都养不活,要叫她来当保姆。

沈琳看着夕阳下衰老而伤心的父母,只觉得灰心丧气,真想返回屋里立刻跟白寒宁辞职,她正缺这样一个借口呢。一转念又怨恨他们不懂事,自己来当月嫂,已经够难过了,为什么他们就不会加油鼓劲儿,开导自己不要自卑?

这时,白寒宁推开门,扬声道:“沈琳,孩子拉了,快回来吧。”沈琳忙回道:“哎,这就来。”

她一扭头,看着父母。他们明白了,女儿真的当了月嫂。而她也明白了,她不可能辞职。她风雨飘摇的家,需要这份微薄的月薪。

沈琳给孩子洗了屁股,换了纸尿裤,这时手机微信响了,是父亲发来的:“闺女,记住,顶不住的话,你还有河北老家。你一家四口人,一层楼都住不完。我这些年弄这个楼,就防着哪天你和你弟弟出点什么事儿了,能接住你们。你不用怕别人说三道四,咱家屋那么大,关上门,想干啥干啥。”

沈琳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孩子白胖的小腿儿上,孩子一缩腿,黑眼珠好奇地看着她。她拿纸巾把他腿上的泪水吸干,回了句:“好。”

有了沈琳的精心照顾,白寒宁渐渐从产后的疼痛与虚弱中康复过来,而她令人讨厌的天性也同步苏醒了。

比如一开始白寒宁对沈琳的手艺赞不绝口,最近却开始挑剔起来,明明说下午点心要吃酒酿元宵,沈琳做了,她又突然说不想吃了,想改吃银耳莲子汤。沈琳依言做了,热腾腾端上桌,她却又说时间太晚,吃了怕晚饭吃不下,倒了吧,说完漠然走开。沈琳的手僵在桌上,想了三秒钟,既然你不心疼,我又何必生气?于是心平气和,把汤倒掉。

这家比较讲吃,每餐桌上都有鲍鱼、鲜虾、排骨、鳜鱼、三文鱼、牛排之类的好几种硬菜。沈琳本也好吃,加上体力消耗大,吃起饭来非常香。可她很快发现,只要连着夹两筷子好菜,白寒宁就会看她一眼。夹几次,白寒宁又斜了她一眼。几次下来之后沈琳心里恼火,连七十岁的白寒宁婆婆都不会在吃上面与她计较,白寒宁为何这么刻薄呢?

还有比如大家一起吃饭,突然婴儿哭了,沈琳放下碗给孩子喂完奶,哄他睡着了,回来一看,所有人都吃完饭了,桌上只剩残羹冷炙。这也没什么,沈琳拿起碗,浇点汤汁,匆匆扒了两口饭,孩子又哭了,原来是尿了。沈琳放下碗,又给孩子换纸尿裤。换完后他精神了,不想睡。这时白寒宁本可以把孩子抱过去,让沈琳吃完饭,但她靠在沙发上刷着手机,一声不吭。保姆见沈琳饭都吃得不安生,不忍心地说我替你抱一会儿吧,没想到白寒宁冷冷地说一声各司其职,保姆只好缩回手。沈琳哄了孩子四十分钟,手痛脖子硬,腰都挺不直,白寒宁也没说要替一下手。

有时候白寒宁突然对沈琳很热情,会送给她一些自己淘汰下来的东西。比如有一次送沈琳八百多一小瓶的兰蔻小黑瓶,沈琳不想收,白寒宁硬塞到她手里,沈琳只好道了谢,收下了。白寒宁又冷不丁来一句你别嫌弃啊,不是满瓶,但是你没用过这种好东西,试一试总归是好的。沈琳忍不住,说我的确没用过兰蔻,我之前用海蓝之谜。白寒宁一脸“你真能装蒜”的嘲讽,让沈琳差点把小黑瓶摔到地上。当然,这只能是她的想象,实际中的她已经为自己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后悔了:为什么一定要把雇主比下去呢?你比她厉害,为什么会来给她当月嫂呢?

沈琳已经看清白寒宁与丁松涛的关系了。丁松涛每天很晚才回来,即使偶尔在家,他与白寒宁也几乎不交流,连视线都很少有交汇。要不是生三胎,这对形同路人的夫妻早就离婚了。丁松涛不是白寒宁生孩子才与她分居,很有可能他们早就分居了。这孩子怎么怀上的,都可疑。白寒宁就是在丈夫面前太没有存在感了,才会在月嫂和保姆面前摆威风。只是,感情破裂成这样,夫妻又为何非要去拼个三胎?实在费解。而且,他们都四十多岁了,拼命要追生个儿子,但儿子生下来后,白寒宁看上去对他并没有多少感情。丁松涛也几乎从来不抱他,甚至也不像别的父亲那样,再晚回来,也要悄悄踱到婴儿床边,凝视他的脸蛋,目光深情而满足。这儿子就像不存在一样。

连婆婆也很少抱孩子,她手臂没力气,说怕摔着孩子。可一般的奶奶不是喜欢逗弄孩子,亲亲孩子的脸吗?不过有一次婆婆亲了一口婴儿,白寒宁立刻说婴儿抵抗力低,请你以后不要亲他,避免传染病,连我自己都不亲他呢。婆婆大怒,和白寒宁吵了一架,以后果真对孩子冷淡多了,赌气一般。这个家里,两个吵闹的女儿是唯一的生气,这最最金贵的儿子仿佛只是权柄的象征,只为了传宗接代而存在。他们只爱抽象的儿子、孙子,爱不了这鲜嫩嫩活生生具体的婴儿。

这个家庭的气氛如此冰冷,所以白寒宁偶尔又会流露无助,让沈琳怜悯她。比如久久地靠在床头愣神,或者坐在阳台默默流泪,一两个小时都不说一句话。有一次她在厕所坐了一个多小时没出来,沈琳还以为她晕倒在里面,紧张地敲门叫着。好一阵子,里面传来她带着哭腔的声音:“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沈琳判断白寒宁有轻微的产后抑郁症。这样的岁数,生了三胎,与社会脱节那么多年,没有经济能力,只能看老公和婆婆的脸色,不抑郁才怪呢。

白寒宁有天对沈琳说:“你有没有一种感觉,四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一种加速下坠的状态。我有点晕,想抓住点什么,可是一直一直往下坠。有种接近终点那个黑洞的味道,我想那是死亡的吸引力吧。”

她凄婉地朝沈琳一笑,沈琳心软成一摊泥,差点把她揽到怀里,好好安慰一下。当然她不可能这样做,只是温言安慰白寒宁,你可能是刚生完孩子,激素还没有恢复正常,导致心情起伏波动,别瞎想。她也知道白寒宁懂这些科学道理,白寒宁名牌大学本科生,曾经也是能干的职场人,什么不懂呢?

白寒宁摇摇头,根本不接受安慰,或者说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我怕有什么真相我没看透,等看透时已经无力回天了,你知道这种感受吗?”这话直击沈琳的心,她也时常这么想,那真相是什么呢?谁能回答?这一刻,冰冷刻薄的白寒宁变得温暖可亲,并且透着深刻。沈琳下决心以后对她好一点,也许她们可以成为交心的朋友呢?

沈琳正感动,白寒宁抽了张纸擦了擦鼻涕,然后把纸递给沈琳,意思是让她扔掉,语气突然变得严厉而高傲:“昨天的木瓜牛奶太甜了,希望你从今天起记住,放糖之前要问一下我。”

沈琳愕然,心冷了下去,但她精准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一丝失措:“好的。”

白寒宁就是这样矛盾,让沈琳对她喜欢不起来。又或者,白寒宁也意识到,让前同事现月嫂窥见自己最柔软的一面,非常危险。人们往往不珍惜这样的柔软,而只是想趁机捞点什么,所以她故意要用这样的方式提醒沈琳:既然你走入我这么私密的空间,见识了我所有的不堪,我就要在另一方面找补,以提醒你,尊卑有序,主仆有别。我过得再不如意,也比你高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