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叶瑶期来说,她写的东西从此知道确定是有人看了,甚至能成为上呈六姐的报道中的一部分,这就是最好的报酬,她本人根本不缺钱,也就拒绝了钱财报酬,当然,她也能想得到,就算没有有形的报酬,受到情报局的暗中关照,在她毕业之后,进入工作,她也会比别人走得更顺。对于这种好处,叶瑶期也就照单全收了,她所为的也不是谋身,而是怀有报国壮志,收到好处,也是坦坦荡荡,并无半点心虚。

年轻人志存高远,未必要放言立志,她的这些举动,家中亲长并无一人察觉,都还是把叶瑶期当做小女孩看待。张华清甚至还拿给叶瑶期裁新衣来哄她哩——因为时兴的圆裙,要露出光脱脱的小腿,和吊脚裤相比又更进了一步,叶瑶期之前想做一条长到膝盖的圆裙,就被张华清制止了。

直到他们家老太太穿了一条到膝盖之上的中短裤,张华清这才开禁,为了哄她,从茶馆出来,还带她去了裁缝店,额外又裁了一件香云纱的衬衫,给叶瑶期天热时搭配着穿。

自从这博览会开了起来,裁缝铺里,那机器都要踩出火星了,人就没有少过。两母女耽搁了多半个时辰,这才叫了一辆三轮车去叶仲韶家里,今日是两家聚餐的日子,沈君庸从茶馆出来,便先行过去了。

叶瑶期到时,屋内众人又提起张宗子在议论,她父母必然是最为关心此事的——枫社张宗子被挑选去制定标准,这就把南社给落在后头了,作为戏曲系的主任,叶仲韶不免尴尬,因此他也最为关注此事,叶瑶期把他的话听了个后半截,“——人数肯定是越少越好,试想其中后世的东西,不可避免会带到另一种发展,知道的人多了,带来的全是困扰,对于现实也没什么帮助,这又是何必呢……”

这是在给六姐只挑了张宗子一人在找借口了,不过,这话也的确有理,叶瑶期姨母沈曼君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其实,也不过就是刚开始时如此罢了,仙库之中,资料瀚若烟海,不可能由他一人来完全筛选。我这里倒是有消息,听说已经制定出了一些挑选素材的标准,就等着定下来之后,再招些人,依照标准正式大挑了。到时候,姐夫、姐姐你们必定也是要出人的。我估摸着阮、李、钱这些人也都有份。”

她的消息,必然是最准确的,众人听了,都是点头称是,又非常好奇这挑选标准——叶仲韶分析,一开始只找张宗子,是因为不想泄露太多时间线上的另一种可能,也就是没有六姐的话,本方世界原有的发展。但之前六姐一直没有开放这方面的资料,大家都可以想到,必然是因为文艺作品反映社会现实,想要隐去后世之事,非常不现实。现在就不知道是会干脆不管不顾,一律公开,还是尽量找人去事先筛查一下了。

仙音仙乐,可以无限制观看的仙画,任何人都会心动,更不说如今屋内坐的全是文艺界的秀才了,不分老幼,对于张宗子都是无尽艳羡,甚至还有人开玩笑,说现在拜张宗子为师,能不能跟着一起入库的。叶瑶期默默听着,心下却想道,“如果是我,我要分别组织两批人,一批是出身贫苦的女子,倘无买活军,必然早已死去的那种,入库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明写未来五十年人事的作品全都筛出去,再找第二批人来,这第二批人,方才轮得到阿爹阿娘他们。”

这个做法的考量点是明确的,因为如今文艺界的精英,几乎都是敏朝出身,譬如钱受之,买活军没有崛起之前,就已经很出名了,那么,未来五十年内,如果有论及政策得失、朝代兴亡的作品,很容易就会提到他的选择和命运。就好像张宗子似乎已经看到了以他身边‘小猴’为蓝本的作品一般,叶瑶期觉得,这种感觉是很怪异的,对于当事人来说,似乎是个困扰。

比如那传说中的《桃花扇》,看名字讲的是男女间的悲欢离合,那倘若这两个人在如今都分别婚配了呢?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二人以情侣身份出现,对于现有的家庭,自然会带来一定影响。这些事情,能避免似乎还是避免为好,这还是只说感情,不论政治上的忠奸。倘若有些文艺作品,因为作者个人的喜好,胡乱给买地也知名的人物栽派罪名,那真是隔了时间线泼来的脏水,都不知道该怎么去澄清了!

这可不是叶瑶期胡思乱想,要知道,文人笔墨最毒,春秋笔法之下,忠奸还不是任由评说?她认为最好找一些在政治上绝对可靠,而与文艺界没有牵扯,口风又严,不会到处乱说,也不可能在这些作品上出现的女子,来把第一道关,这样能把影响减到最小。就算有一二流言,只要作品没有广泛传播,影响也不会太大。不然的话,如果换成那个小侯入选,还被他看到了《桃花扇》,知道自己‘可惜了的’!气急攻心之下,闹出什么病来,甚至失去求生欲望,自行了断都不是不可能。

这天晚上,她整理了观察笔记,连着对家族成员政治观点的观察,包括了对于审查员选拔标准的建议,一并理好,做成文书,第二日投递去了情报局专线——叶瑶期是丝毫不觉得,发表自己对亲戚的观察,有什么不对。一来,牵涉到个人隐私、道德的事体,她是不会提及的,二来,她认为一个人既然在时而邀请远亲、好友的家族聚会,这样半公开的场所,能公然发表出的观点,也就做好了其对外传播的准备。

她要做的,就是把前因后果尽量地讲明,不要断章取义,形成误会。这就像是对于茶客们的观察,有些东西你既然能表现出来,就不该怕别人知道。反正不论如何,以情报局的能耐,总能收到报告的,叶瑶期认为,自己这么做某种程度上可视为是平衡风险——就譬如说姨母好了,倘若她的观点、行为和六姐的利益抵触,这么敏感的事情,她居然又在人多的场所流露,那可以推见此人性情必然不谨,也基本就是等着下台了,那么,与其便宜了同事、朋友,还不如把好处尽量地集中给自己,化为叶瑶期的资粮,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自然了,姨母如今位高权重,而且非常爱惜羽毛,几乎很少表达倾向,言谈以陈述事实为多,若非如此,在这个位置上也不能一坐就是这么多年。叶瑶期不过是举个例子罢了,但沈、叶两家,亲戚诸多,总有些行为不谨的远亲,或依赖亲戚情分立足发展,后来的那些行为,却是令叶瑶期反感的,她一方面深知自己被情报局相中,有家世原因,必然是希望她能发挥在家族内部的情报作用,另一方面也不愿被这些人连累。因此,聚会中被她察觉端倪的,必然都是充分地在笔记中反映出来,这也算是她公开规劝不果后,在私底下的小小报复了。

这样的功夫,都是在事前做的,倘能奏效,也不会有什么赫赫之功,叶瑶期是个有耐心的人,从不会指望于一步登天,自从兼职以后,总是兢兢业业地发着报告,虽然没有得到过什么褒奖或反馈,也半点都不着急。这一次也是一般,把报告交上之后,她就又去忙于自己的学业了,直到七八天后,系里突然来人把她叫去,告知她入选了一个特别劳工组,将要被抽调几个月,去仙库做事,叶瑶期这才心中一动,心道此事或许和情报局有关。

她这里连忙向舅父打听,舅父却也知道得不算太清楚,还以为叶瑶期是受了家庭的荫庇,因人情入选,叶瑶期这里,却是直到人都到了仙库里,和其余组员碰上面了,这才肯定自己的猜测:衙门最后应该是采纳了她的建议,第一批大挑的审查员,果然全是女子,言谈间套问下来,也果然全是底层出身,很多都是低级伎女、歌女,而且性格谨严沉默——这些有音律常识,又没有丝毫可能青史留名的女子,岂不就是第一批大挑最合适的人选?

至于她本人,其实是不符合要求的,却还破例入选,这……是为了酬劳她提了这个主意?同时……

叶瑶期的心砰砰跳了起来,暗道,“难道,这也是局里对我的考验,有意看看我的口风严不严,将来,有没有希望能担当更大的责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