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氏身旁的封姌是封家嫡长女,小辈中排行第三,相貌继承了封敬山与许氏的优点,螓首蛾眉,温婉大方,一身青粉色织锦长裙将她纤长的身形勾勒得玲珑有致。项上一圈红玉珠个个珠圆玉润,莹透润泽,给她这一身妆扮更添了几分贵女之气。 因是嫡长女,封家又是高门,许氏从小便请各种师父教封姌学书画,女红之物,连带着封懿、封婵也跟着一起学,至于琴棋礼乐之事则看喜好,她们若想学,府上便请师父来。若不想,长辈们也不会强求。 这会儿见李氏的眼神看过来,封姌轻喊了声,“婶婶。” 李氏轻轻点头,目光在封姌项上的一圈红玉珠上一扫而过,笑道,“姌姐儿今日这身打扮着实亮眼,想必是出自大嫂精巧的手罢。” 许氏掩唇一笑,留意到李氏扫过那一圈红项圈,道,“姌姐儿快要过生辰了,我娘家大哥昨儿托人送了些东西到府上,我打开一看,全是给樾哥儿和姌姐儿带的礼物,里头就有这么一条红玉珠串,姌姐儿一看便喜欢,我就琢磨着让她戴上了,让她那白嫩的脸蛋儿衬着,倒是出挑得很。” 说罢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我那还有些适合懿姐儿戴的首饰,待会儿二妹带着小丫头随我过去看看,有什么看中的就让懿姐儿收着,左右姌姐儿也用不了这些东西。” 许氏的娘家大哥正是保定府英山候许琨,现任前军中卫指挥使,祖上又有世袭的爵位,钱财底蕴更是不值一哂。 见许氏提起她娘家时语气里不甚明显的骄矜,李氏便想到了自己的娘家。她娘家人不多,双亲早早亡故,只有一个哥哥李安,却与去年年底战死边疆,只带回了一副残尸。如今家中只有一位孤苦无依的侄儿。 朝廷念及她哥哥李安的功勋,酌情追谥李安为武安候,赐了他们李氏一个世袭的爵位。她侄儿李缜这才得了个侯府世子的名头,待三年守孝期满,才能正式承袭侯爵之位。 虽说她娘家李氏也得了个二等的侯爵之位,只是这代价却未免大了些。 想及此事,李氏便朝许氏与老太太二人道,“大嫂的好意妹妹心领了,不过大嫂也知道,我娘家大哥出了事,懿姐儿毕竟也是他的外甥女,在大哥的孝期内,我想让懿姐儿穿得素净些,也算是她这个外甥女尽得最后一点心意罢。” 李氏提起此事,许氏与老太太目露惋惜之色。 她们知道李氏的哥哥李安,他的伯爵之位是自己挣来的,为朝廷尽职尽忠,更是几番出生入死,才守得潼关数年太平。却又在去岁战死疆场,用自己的生命与功勋给李氏换来了个世袭的侯爵之位。 老太太道,“你有这份心是极好的,你娘家大哥待你不薄,你不便为他守孝,尽一点自己的心意也是好的。” “母亲说的是,媳还有一事要告诉母亲与大嫂。” 李氏道,“我娘家大哥殁了,大嫂也跟着他去了。如今家中只有一位孤苦无依的侄子,他年纪尚小无人照顾,我想将他接到府上来亲自照料。刚好毓哥儿只比他大两岁,两个人年纪相差无几,就让他俩住在一处,也好做个伴。不知母亲与大嫂可否同意?” 一直留意着她们说话的封懿翛然悬起心神,轻轻仰着头,一双漆黑而透亮的瞳眸在三位长辈的面上四处游走,尤其是留意着老太太的面色,心道:不要同意!千万不要同意! 许氏一时没出声,看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道,“这事儿你跟敬坤可曾提及?” 李氏颔首,“提过,夫君答应了,我也给侄儿送了书信,侄儿也愿意过来,他一个人在家里本就寂寞,还要想着亡故的双亲,心中只怕也不好受,所以便同意了。母亲和嫂嫂放心,我那侄儿年纪虽小,性情倒稳重,我会好生教养他,不会叫他在府上生事的。” 见李氏这么诚恳意切,老太太知她看中亲情,便不在说什么,轻轻颔首道,“敬坤既答应了,这事儿便随你们自己处置。他小小年纪一个人也着实可怜,到了府上后你好生照顾他,大媳妇儿在这事上也帮衬一些,莫叫人家小郎君觉得我们府上礼数不周,可记住了?” 许氏连忙颔首应下,“母亲放心,儿媳知道。” 心中却想着,李氏这侄儿虽说是个小郎君,待守孝期满便可承袭侯爵之位,那可是正正经经的一位小侯爷了。且不论李氏究竟是何心思,这侯爷的身份,她们也不好轻易得罪。 语毕,见老太太有了倦意,众人逐一退出了内堂。 许氏领着封姌往东院去了,李氏则牵着封懿,与蓝氏领着封婵一同往西院而来。 蓝氏是个姨娘,出身不高,只是一张脸长得不错,与李氏平分秋色。李氏秀美,蓝氏则偏于柔美。 封婵便随了她的相貌,十四岁已出落得亭亭玉立,不过碍于庶出的身份,加上蓝氏对她的教导,平日里的衣着打扮偏于中规中矩,色泽也不敢穿太过靓丽的颜色,一般都挑一些不起眼的布帛做成衣裙穿在身上,所以面貌也未曾显得太过出挑。 这一点,李氏看在眼里,也从不点破。 她是个性情温和的,不爱生事,不过姨娘若也是个聪慧的,她自然也会容纳。蓝氏便是这般聪慧的人物。 每每当东院与西院之人同聚一堂时,她没有说话的份儿,许氏打心眼里瞧不起她,也从不主动与她说话,就比如方才席间,许氏正眼瞧都未曾瞧过她一眼,蓝氏也不会拿自己的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81812 不争不抢,关起门来过自己的舒心日子,膝下也只有一个女儿,不会碍了主母的眼,所以李氏也尊敬她,在这府上她过得也还舒心。 到了西院的大院内,蓝氏朝李氏道,“时辰不早了,女先生待会儿该过来了,我带婵姐儿回去收拾收拾,待会儿便去中院上课。” 李氏轻轻颔首,“去罢。”说着便牵着封懿回到朝晖堂。 踏进屋内,又朝身后跟着的芝梅道,“懿姐儿还未用过早膳,去小厨房端些吃食过来。” 芝梅点头应下便转身退了出去。 屋内,李氏拉着封懿坐在外间的软榻上,眉眼带笑的轻瞥了她一眼,“该是饿坏了罢,让你今儿起得这般晚,女孩儿家捱懒可不好,再有下次,我可就要罚你了。” “母亲莫怪,懿儿不敢了。”封懿低着头,心中仍在想着那位表哥的事。 李氏见封懿不说话,以为自己说重了,便放缓了语气轻声开口,同时将红木矮几上的一碟桃花酥挪向封懿,“我儿怎么不说话?生气了?” 封懿轻轻摇头,忽而抬眸看向李氏,踌躇片刻,轻声道,“母亲……一定要将表哥接到我们府上吗?” “怎么?”李氏见封懿欲言又止,疑惑道,“你不喜欢你表兄?” 封懿点了点头。 李氏当即蹙起了秀眉,“你都未曾见过他几面,怎么就不喜欢他?懿姐儿,这事我要说说你,你表哥他双亲亡故不久,他才十六岁家中便只有他一人了,你们同是表亲,该互相照顾才是。我不知你为何不喜欢他,但是你记着,他我肯定是要接到府上亲自照顾的,他是你表兄,待他到了府上,你需拿出待客之道,好好照顾他,陪陪他,明白吗?” 封懿听着李氏长篇大论的教训,只点了点头,不敢在多话了。 她能怎么说?难道告诉她母亲这位表兄日后是要灭了她们封家满门的,起因便是在这府上住过的一段时日里受过委屈。 不过具体是受了什么委屈,封懿一时却想不起来。 罢了,木已成舟,她只能在她那位表兄到后见机行事,万万不要让府上的人得罪那位表兄就好了。 不多时,芝梅端着一方端盘进了屋内,摆在了软榻中间的案几上,是方才从小厨房里挑出来的几样吃食,一小碗薏仁小米粥、八宝羹,外加一碟梅花香糕与四喜丸子。 封懿看到摆在面前这几样卖相极好,香味扑鼻的吃食立即睁大了眼。 李氏被封懿的反应逗笑了,将端盘里的一双银箸递给了封懿,笑道,“瞧你这馋样儿,快些吃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两道记忆的融合,让封懿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很快的适应了身边的这些亲人们。 十二三岁正是女孩儿家长身体的时候,封懿被李氏每日喂养着精细而营养的吃食悉心照顾着,平日里跟着封婵、封姌二人一同在女先生那里上课,学着女训,女德等书,间或学些诗经,风雅颂,琴棋乐礼。81812 女先生是一位从宫里退出来的女官,被许氏用重金聘来,并且郑重嘱咐过要着重教导封姌,封婵与封懿只是带着教。所以主课是跟着封姌的进度走,也并未在封婵与封懿的身上多花费心思。 封懿年纪还小,李氏本也没打算让她这个年纪就学这些,能跟便跟,不能跟就当做是消遣时间,却不知封懿另有一道十八岁的记忆,对于女先生教的这些基本都能融汇贯通。 封婵比封姌只小上一岁多,不足两岁,机敏聪慧,所以也能勉强跟上进程。 封懿则是跟着女先生的教学用心听课,先生不主动问她,她也从不主动回答。 转眼间,三月的时光就在这平静的生活中渐渐消逝,伴随着春暖花开的四月即将到来,封懿的心也逐渐悬了起来,因为,听她母亲这几日的口风,她那位表哥的车驾,就要到京城了。 四月初,春暖花开,鸟语花香。一年当中最是怡人的季节到了。 京城以南的一条山道上,一辆双彖四轮,通身以深蓝色布帛环包,车顶边檐垂着一圈流苏,外观看上去并不起眼的马车正缓缓行进在山道之间。 忽而,马车车轮磕到了一颗小石子,不重不轻的抖了一下,马车内正闭眼休憩的十六岁少年翛然睁开了眼睛,内敛的丹凤双眸中闪过一丝惶惑与惊恐之色,又在看清自己身处之地后,眼中的神色才逐渐褪去。色泽浅淡,近乎透着一丝苍白的唇,却扬起了一抹自嘲的浅笑。 有谁会想到,他,李缜,一届小小的武安伯的独子,却在短短的十数年间,坐上了侯爷,将军,中军都督之位,最后更是不满于新帝的削权而一举反叛,领着手下的十数万兵马推翻了新帝明昇继任的明朝,一手创立了天禧新朝。 他励精图治,却也杀伐决断,将一些曾经害过自己,之后又不满于自己的官员士族杀个干净。 那时候,朝廷人人自危,生怕一不小心便惹祸上身。他心知肚明,却也继续放任着这种形势。谁曾想,不到十年间,在他的身子经过战场的刀火而逐渐颓败时,前朝被前任新帝驱赶到漠北之地的晋王明岑,竟联合朝中蛰伏起来的军方力量,又在被他亲立的皇后的帮助下,杀进了皇宫。 而他李缜,明明葬身在那场熊熊烈火之中。再次睁开眼时,竟重回到了十六岁,他父母双亡这一年,而他,却也正在前往北直隶封府的路上。 李缜还记得他那嫡亲的姑姑。 上一世那短短的数十年间,他拜过候,做过封疆大吏,连九五至尊也亲身尝试过,他经历过磨难与痛楚,却也享受过至高无上的权利。 然而在他被烈火熊熊燃烧之际,最后回荡在他眼前的,不是皇后的背叛,不是群臣的冷漠。而是他那嫡亲的姑姑临死之前狰狞着脸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李缜,你冷情冷心,不忠不孝,我用李氏与封氏满门的英灵诅咒你,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当初,封家的封敬山联络群臣包括他的姑父封敬坤一同反对他,李缜大怒,联想到他在封府所遭受过的境遇,一时急怒攻心,外加杀鸡儆猴,便下旨屠戮了封家满门,单单将他嫡亲的姑姑留下了活口。 而他的姑姑李氏,却亲自到他面前,自尽而死,临时之前留下了那句遗言,亦是她心中最大的怨愤。 不曾想,最后竟应验了。 他果真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可是,如今又怎会重生回他少年时,又正是在他父母亡故不久,而他的车驾正前往封府的路上。 这几日,他时常陷入前世的梦魇之中,想着那数十年间的林林总总,突然发现,他并非问心无愧,至少他那唯一的姑姑,从小便待他极好的姑姑临死前的惨状,深深刻进了他的心底。 或许,他心中唯一的愧疚,便是他那嫡亲的姑姑。只是,那跌宕起伏,仿若戏剧般的一生,他却不愿在经历。 正沉思间,外头忽然传来一道关切的声音,“方才马车不小心磕到了石子,郎君可磕到了?”是外头驾车的小厮的声音。 驾车的小厮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名叫李儒,是李缜的小厮,四五岁时被卖进李府便一直跟着李缜,相貌清秀而稚嫩,性子却颇为机敏。 这两日他敏感的感觉到李缜的情绪不对,他以为他家的小郎君是因为缅怀双亲的原因,这两日的情绪才会不大好,所以闲暇时也会开导两句。 不过很明显,他家的小郎君并未听进去。 听到李儒的关切声,马车内的李缜挪了挪身子,轻声道,“无妨,你且驾着罢。” 说罢,不知想到了什么,李缜忽而掀起了左侧的车帘,露出了一张俊雅之中透着些许苍白的面容,他清冷的,夹杂着些许暗哑的嗓音缓缓而起,借着郊外的春风飘进了李儒的耳中,“现下到何地段了?” 李儒连忙道,“咱们这时到京郊了,郎君且歇着罢,用不了多久我们便可进城了,那时我在唤郎君。” 这么快便到京城了? 李缜有一瞬间的出神,又随即回神,“我知道了,进城之后便叫我。”说罢,放下了车帘靠在了车厢上,背后忽而感到一阵凉意。 李缜这时方知,原来,一层冷汗已渗透了他单薄的里衣。 他敛了敛眸,并不愿说出自己身子的不适,稍稍适应了后背心的凉意,李缜闭上双眸,复又靠着背后的车厢,思绪起伏着。 他十六岁这一年,双亲去世不久,他受嫡亲的姑姑相邀,来到京城的封府住了一段很长的时日。而这时,还是景元年间,老皇帝成泰帝还在世,但已垂垂老矣。太子明昇还不是新帝,晋王明岑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三皇子。 边关还只是小打小闹,祸及边关数年的鞑靼如今还在北方休养生息,积攒着兵力伺机而待。 而京城,党派之争还未兴起,军方大权掌与五军都督之手。一切势力都还在暗中踽踽独行,蓄势待发。 既已到了京城,以他眼下的势单力薄的形势,这封府看来是避不了,而且李缜还有私心,他想对他嫡亲的姑姑,弥补上一世所造成的伤害。 上一世他姑姑一家的悲剧,李缜不希望在重演。 至于封家,索性他有着上一世的记忆。当初他被人推下池塘,死里逃生后,便匆忙离开了封府,不知是封家的哪一房对他暗下毒手,想至他与死地,他当时并没有细查,便将这个仇怨推到了封府满门的身上。 但是李缜确信一点,他嫡亲的姑姑是绝不会对他下毒手的。 这一世,索性他有了防备之心,也可趁此机会好好查一查他究竟碍了谁的眼,对方竟毫无预兆的欲至他与死地。 若在封府实在住不下去,他便出来。左右待身上的孝期满后,他便可承袭父亲的侯爵之位,到那时,他也有自己的府邸了,至于后面的路该如何走,他还需好好想一想。 总之,他绝不会在重蹈覆辙。 人人艳羡的至尊之位,也不过如此。 一个时辰后,车驾从南城门进了京城,李缜并未让李儒驾车前往封宅,而是找了间客栈住下,又让李儒打探了下京中最近的形势。